世间所谓的浮岛全都是北海巨妖。[1]
第一章
在罗伯特·凯恩与瑞琪经历的所有事件中,这也算是格外离奇的一起。想必所有生还者都忘不了在那座岛上共度的三天两夜,至于那尊卡托布莱帕斯究竟去了哪儿,已无人知晓。与十年前如出一辙,馆中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留下的仅有数具尸骨与一地灰烬。
事到如今,案件背后的真相已无处可寻,再精湛的推理不过臆测,前因后果则如线团般缠绕不清。
出于叙述之便,不妨从罗伯特·凯恩出狱那天说起。
四月二十日上午,罗伯特·凯恩在狱警的带领下走出囚室。当他路过走廊一侧的牢房时,感到一道道视线黏遍全身,冷暖交杂。对那些狱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说,罗伯特获释一事真是悲喜交织,他们中的不少在怪盗入狱之初便觊觎连连,最后却因此丢尽了脸面;但等这么号美人真要离开眼皮底下,又总归是件憾事。正当狱中众人五味陈杂之际,不知是谁冷笑一声:
“那人总会回来的——我赌他做不到永远安分。”
狱中的这边暗暗低语,另一边的罗伯特已来到典狱长办公室前。狱警按下墙上的按钮,铁门自动开启,门后之景与两年前别无二致:同样冰冷的白炽灯,同样摆满文件的木桌, 与同一位满脸疲惫的男人。
“这两年来,你有反省过吗?” 典狱长翻开档案,问。
“有过,先生。”
“盗窃罪、妨碍公务罪、故意伤害罪……对于这些,你怎么看?”
“罪有应得,我无可辩驳。”
罗伯特对答如流,语气却平淡至极。如果这位前怪盗愿意,大可装出一副悔恨莫及的模样来,但他就是懒得这么做。典狱长见状叹了口气,在档案上划了几笔,继而合上书页。
“罗伯特·凯恩,刑满两年释放。”典狱长一字一句地说完,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走吧,别再来了。”
罗伯特略一颔首。离开办公室前,长官在他身后补了句:
“你男友在外头等了你很久。”
距离瑞琪和罗伯特上次会面,已是在半年前的探访间。我会等你的,瑞琪总会在临行前,寄来的信件里,或是电话的另一端说,我等你回来。
七百余个日夜里,罗伯特总会想起这句话,进而发觉狱中生活相比先前的流亡年月倒也并不难熬——无论如何,至少这回有人在某处等他回来。
而现在,那人正坐在国立监狱地面的等候厅里,身披米色风衣,手捧一本杂志,不时一瞥手表。罗伯特突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放轻脚步,打算绕个远路到男友身后去打招呼——
“罗伯特。”
但他才刚迈出一步,就被抬起头来的瑞琪逮了个正着。两年过去,这位骑士团长容颜未改,依旧留着头明亮得晃眼的金发,双眸蓝得深邃。
他的骑士张开双臂,笑着迎上前来。
一见恶作剧泡汤,罗伯特索性投入男友怀中,将下巴埋在后者的肩窝里。熟悉的体香使他安下心来。想要更多。他踮起脚来,合上眼,在下一刻覆上骑士的双唇。后者睁大眼睛,随后也会意地挽着恋人的背部,予以回敬。
咔嚓咔嚓,躲在门外的记者见状纷纷按下快门,闪光灯顿时连成一片。两位当事人却像全然忘了这些嘈杂似的,在原地吻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他俩才唇齿分离。瑞琪害羞似地笑了笑,说:
“欢迎回来。”
数分钟后,瑞琪带着罗伯特硬是闯过记者们的包围圈,把大包小包搬上越野车的后备箱——这位骑士坚持要他在一旁歇着,他也乐得清闲。
“一切都好?”待驶出了停车场,罗伯特问。
“么么上个月加冕成了女王,前哨站忙得团团转,某位主编成天想要就你的事对我进行一番采访,艾尔则一直坚称你被判得太轻……总的来说,一切都好。” 瑞琪一瞥车镜,“你呢?”
“就那样。老囚犯离开,新囚犯进来,老人为难新人,反反复复,无聊透顶,亏他们还闹得起劲。”他打了个哈欠,目视窗外,“但也算是仅剩无几的乐子。”
瑞琪蹙起眉头,“后半句缺了主语,宾语也含糊不清。”
“是啊,那又怎样?”
罗伯特眯起眼睛,笑得像只柴郡猫,令人琢磨不透。瑞琪与他对视数秒,随后勾起嘴角——错不了,他的男友依旧是那个坏心眼的怪盗。
“倒也没什么所谓,”他说,“我想,那些曾试图从你这找乐子的,绝不敢再想第二次;而把主宾颠倒一下,则更无需担心。”
“哦?有什么依据?”
“没有依据,但我相信你的为人。”
罗伯特笑出声来——肩膀颤个不停,像是听了一个不知是绝妙还是糟糕的笑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瑞琪团长?看在我俩的情面上,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傻到相信一个怪盗的为人,可别怪他把你洗劫一空。”
瑞琪也笑了,“这我知道。”
驶过林间小路,一栋双层民宅近在眼前。瑞琪缓缓踩下刹车,就地熄火。
时值春末,庭院绿树成荫,两年前刚到腰际的橘子树苗已有比肩高。离开这时也是春天,一切似乎一如当初,却又在细微处着实变了不少。当罗伯特走过门前的小径时,不免心生感慨。
将行李拎进屋后,瑞琪开了瓶气泡酒,说是要为罗伯特的出狱庆祝一番。他们边喝边聊,气泡酒不一会就空了半瓶,下酒用的硬乳酪也见了底。窗外,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织就的影子落在罗伯特脸上,像是覆了层薄纱。
瑞琪替对方斟满酒杯,“算起来,我们交往也有四年多了。”
“是啊,虽然有一半时间我都蹲在牢里。”
“当初回到庄园时,你当着大伙的面和我接吻,真是坏透了。”
“艾尔警官的表情很是精彩。”
回想起那幕,他们同时笑了起来。片刻过后,似是察觉到不该对同僚如此刻薄,瑞琪后知后觉地轻咳一声,惹得罗伯特又是一阵窃笑。
窗外树枝摇曳,云朵的影子在草坪上随风而去,阳光洒落客厅,也落在橱柜顶端那一排猫头鹰木雕上。刚从黑森林回到庄园的那会儿,罗伯特从飞艇运来数不清的书籍和木箱,将瑞琪原本如样板房般简朴的这栋小屋堆得像是波希米亚一族的住所般眼花缭乱。为了给这些新来的藏品腾出空间,他俩没少费心思,设计图画了五张有余,还额外添置了橱柜和家具,床铺也换成了双人的尺寸……等这些准备工作终于完成,却到了开庭的日子。
望着满柜的藏品,那段日子的种种回忆纷至沓来,他俩不由得沉浸在思绪中,任由时间流逝,影子改变角度……不知过了多久,瑞琪重又看向眼前的恋人,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两年来,我时常在想一件事。”
骑士边说,边从不知何处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正是能放在掌心的那种大小。
怪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只见恋人打开它,露出里头的银戒指。
“罗伯特·凯恩,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罗伯特闻言眨了眨眼,沉默半晌,久到瑞琪一度以为他将不会回答。直到怪盗勾起唇角,笑道:“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被我洗劫一空,是吧?”
罗伯特·凯恩出狱后不久,瑞琪就和他结婚了。
婚礼选在一个晴朗的礼拜日举行,受邀的仅有神父和数位亲朋好友。等这个消息传出时,无数男女闻之落泪,千百揣测应运流出,各则八卦新闻如漩涡一般横扫大陆……
但一如台风眼总是分外风平浪静,置身于漩涡中心的两人亦不为所动。
婚后第五天,他们搭上长途飞机,前往一个南国的小岛开始蜜月旅行。之所以会选择此地,纯粹是因为瑞琪一位老朋友盛情邀请的缘故——索性去那儿如何?瑞琪问。就这么办吧,罗伯特说,正好你可以去冲浪,我呢,就在沙滩上晒晒太阳。
那位朋友名叫莱恩·马歇尔,数年前买下了当地一座名为厄洛斯岛的海岛使用权,翻新了旧旅馆,就这么当起了那儿的老板。你俩可以先在内陆游历几天,再经由码头乘坐渡轮过来,莱恩在来信中写道,期待你们的光临。
闲来无事,瑞琪和罗伯特便如此照办了。虽然才四月末尾,南国的气候已如庄园的初夏一般温热,再加上当地着装普遍随性,他俩索性天天穿着大裤衩和凉拖上街,时而流连于巷弄之间,时而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就到了出海的日子。
罗伯特坐在窗边,穿了件开襟蓝衬衫,领口别了副粗框墨镜,任谁见了都会承认他俊美惊人。在狱中度过两年,他变得更加精瘦,本就深邃的面部轮廓愈加显眼,目光则是一如既往的尖锐——与他对视一会,似是会被从头到尾彻底看穿。
这会儿,罗伯特正托着下巴凝望海景,视线却宛如跃过了整片海域,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土某处。每当恋人面露这幅肃穆的神色,瑞琪总会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不安——仿佛罗伯特·凯恩这个存在会逐渐变得透明稀薄,如夜雾一般悄然在阳光下消失不见似的。
“想到什么了?”他忍不住问。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点不安稳。”罗伯特微微蹙眉,“你也知道,金留下的好些线索还没解决,总给我一种邪乎的预感——没准还将发生什么,没准数年前的事件会以某种始料未及的形式重返身边。”
“别担心。我们并不活在悬疑小说里,不是每个谜团都必将解开。”说着,他握紧恋人的手。“更何况,就算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罗伯特眯起眼睛,不由得笑了。
“是啊,毕竟你是骑士嘛,还是团长。”
“在那之前,我是你的丈夫啊。”
罗伯特一时愣怔,耳根子红了会。瑞琪原本只是实话实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见到罗伯特这幅模样,自个也不由得难为情起来。
过了好一会,罗伯特回握住他,低语道:“那也是我的台词。”
经过三小时的航程,厄洛斯岛印入眼帘。
从远处望去,岛上的两座山坡一高一矮,宛如一头沉睡的海怪。春末夏初,满山的树林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森林特有的清香随着海风飘到甲板,令人心醉神迷。
靠近矮山坡的那一头,坐落着一座粉白色的双层旅馆,再往下走,就到了岛上唯一一处码头。
当渡轮于十一点准时靠岸,一男一女已在码头等候。
岸上的男人一头红发,在艳阳下不合时宜地身着黑衬衫,摆着副绅士派头,看似不到三十岁;一旁的女子则身着黑白两色的女仆装束,黑发及肩,容貌稚气未脱,神情却分外冷漠。
“瑞琪先生,好久不见。”
一见二人上岸,男人便笑着迎上前来,与瑞琪握手寒暄:“新婚愉快!”
“好久不见了,莱恩。听闻你生意兴隆,看来果真如此。”瑞琪笑道。
两人是老相识了,无需介绍就对彼此的近况很是了解。但对于这个男人,罗伯特却是头一回见,不免将此人打量了一番,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抵触感。
若是问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也说不清楚——对于罗伯特来说,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他思索了会后暂且作罢,将之归咎为单纯的气场不合。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莱恩·马歇尔。”这时莱恩对上罗伯特的视线,伸出手来:“您想必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RK先生了?”
“罗伯特·凯恩,”罗伯特和对方略一握手,“也是RK。”
“久仰大名,您可真是个传奇啊。当初我还在酒吧打工时,可见了不少客人对您侃侃而谈,着迷得很……”莱恩自知多言地打住话头,抱有歉意地微笑:“往后有空再聊。那么凯恩先生,您的行李就交给安娜吧。”
“欢迎二位来到厄洛斯岛,普赛克旅馆乐意为您服务。”
名为安娜的女子颔首鞠躬。语毕,她面无表情地将两个行李箱拎到小车上,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四人抵达旅馆时刚过十一点十分,宽敞的大厅里坐着数位客人。
瑞琪在前台入住登记时,罗伯特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
位于靠窗的就餐区域,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正忙着享用午餐,谈论下午该去哪儿打发时间;此外,在摆有一架黑色三角钢琴的墙角,一位身着白袍的古怪银发男人正独自边喝咖啡,边翻阅一本厚书。
听到推车的动静,男人才缓缓抬起头来,转动眼珠,冷不防和罗伯特四目相对——那一瞬,他的嘴角微微抽动,露出某种扭曲的神情——但那表情随后便消失不见,宛如涟漪散去后的湖面。
片刻失态后,男人重又埋首阅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罗伯特总对这位男子有些面熟。过去几年来,他偷的东西太多,干的坏事也不少,若将RK得罪的人列个清单,可以从雪山山顶一直列到摩罗海底……
他想,或许我在很久以前,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场所?
但在罗伯特回想起来之前,瑞琪唤他一同到二楼去。他们的房间已经整理妥当,剩下的只差入住了。
普赛克旅馆容客量不大,依仗的是老顾客之间的口口相传。前任老板过世后,旅馆曾一度歇业停运,直到莱恩将其连同岛屿使用权一同购买后才再度开张,并因此地的隐秘性、公认的优质服务,与馆主本人调配的独特鸡尾酒而深受一小圈名人的好评。
同样颇受访客喜爱的,还有前任馆主的诸多藏品。
一路走去,长廊墙上满是主题各异的挂画,不仅如此,每隔一段距离便放有一尊雕塑,多半是诸如飞龙或奇美拉一类的奇幻生物,个个栩栩如生。但在所有雕塑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仍要数摆放在连接一楼与二楼走廊中央的那尊石像——它四足短小,脖子细长,头部低垂,奇长无比的鬃毛掩盖住大半面孔,鬃毛之下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则向上看着,宛如一头畸形的牛羚——若是常人见了,恐怕会感到一阵寒意。
但对骑士和怪盗而言,这类藏品仅是新奇罢了。他们不由得为之驻足,试图推断出这尊石雕为何物。
“那个啊,是卡托布莱帕斯。”
见二人不约而同看向雕塑,莱恩笑着加以介绍。
“根据埃塞尔比亚尼罗河一带的传说,它的头十分沉重,因此才会像那样垂向地面。”他随即压低声音,颇有戏剧腔调地续道:“还有一类传说是,但凡看过这只野兽眼睛的人,无论是谁都会立即死亡。”
罗伯特嗤笑一声:“有人推测,这不过是古人将蛇发女妖的神话原型与非洲牛羚的样貌相结合罢了。”
“不错,那也是其中一种说法。”
莱恩颔首,对罗伯特的拆台不予反击,倒是瑞琪的沉默让这位馆主有些窘迫——好好的蜜月之旅,他本不该说那些的。
他忙带二人前往二楼,边走边为讲述方才那段令人不悦的传说道歉。
“没有的事,我并不介意。事实上,我俩在黑森林里成天面对的尽是那类怪物,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瑞琪沉吟道,“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何要将那尊雕塑摆在楼梯正中……前任馆主的趣味真是非同一般。”
“关于这点,我也有同感。”
莱恩头一回露出苦笑。
“不过无论怎样凶悍的怪物,在驯服巨龙的骑士面前想必也不敢造次吧。”
二层走廊尽头即是二〇一号房——双人床,浴室,阳台,一应俱全。莱恩结束引路一职,大致介绍了馆内的设施后便先行告退。
“接下来,请二位尽情享受蜜月之旅。”莱恩略一鞠躬,微笑道:“如有空闲,今晚的鸡尾酒会还请务必参加。”
木门就此关上。
卧室仅剩二人。罗伯特摘下扣在领口的墨镜,解开胸前的纽扣,坐在撒满了玫瑰花瓣的床铺上歇息。落地窗外,大海一望无垠,午后阳光碎成无数片金箔随波逐流,飘向天海交会之处,也落在瑞琪的发梢上。
分明才刚刚入住,这位骑士却已将行李箱放倒在地,取出待会要用到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和两套泳衣……
真是闲不下来。
“我去泡个澡。”罗伯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邀请似地将手搭在瑞琪肩上:“一起去么?”
骑士在他手背落下一吻,“当然。”
讽刺的是,若是放在以往,他们或许早已察觉到馆中的种种异常,能抢先凶手一步也未可知。但这时他俩才新婚不久,绷紧多年的神经稍有松懈,殊不知卡托布莱帕斯正窥视着岛上的一切,一出浸染鲜血的剧目即将上演。
TBC.
—————
[1]:出自《挪威自然史》,埃利克·蓬托皮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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