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再会瑞琪。瑞琪也没有。
在一个白昼滑向黑夜的黄昏时分,他找到了那位失踪已久的骑士团长。男人正点燃柴火,准备在河边安营扎寨,龙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旁,如一尊远古巨像。
瑞琪还活着,龙也是。一块久压在心上的石头落地,另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却如晚风钻入衣袖般带来凉意。借着火光,野性敏锐的男人倏地望向了树上的他。当二人视线交错,罗伯特尚未编制好一套符合各自身份的台词,只赶得及挂上一副促狭微笑,但那张笑脸下一秒就凝在半空。
“快入夜了,你迷路了嗎?”
地上的男人问他。同样的嗓音,同样的容貌,却多了种奇特的口音。变了的还有那双眼睛。骑士的双目曾如远海般深邃,现今却格外淳朴洁净,如一潭尚未涉世的、自雪山融化的湖水。
罗伯特没有回答。男人又问了一遍,这回用上了手势,稚拙坦诚得不似玩笑。然后罗伯特理解了一件事。他轻轻笑了,自横枝跃下落到地面,直视那位男人的双眼深处,其中已没了往昔的影子。
是啊,我迷路了。他说。
那一夜男人像个好客的蛮族,请他喝上一碗桂皮肉汤,佐以一整只用陷阱捕来的烤野兔。他谈论空气的湿度、日渐缩短的日光、难以驯服的飞龙、一棵树、一座山、一汪湖……似乎谈尽了天地间的一切,唯独对罗伯特造访森林的理由不加过问。火光摇曳中,罗伯特察觉自己是他自苏醒以来遇到的头一位故人,无论瑞琪是否意识到了这点。
很久以后,瑞琪会告诉恋人他那晚的心境:他听部落的人们说森林外还有一个国度,但那并不比黄金乡的传说更为真切;他也隐约猜到了自己的故土,却出于一种自卫的心理避而不谈。
因此在当时的瑞琪眼中,罗伯特才是那位来自异域的男子。他们的现实与梦境恰好相反。当他将酒袋递给这位外乡来客,男人毫不掩饰地凝视了他许久,眼神像极了一头发现雪中野花的幼兽。
“你願意留下嗎?”沉默半晌后,男人开口道:“明天一早我會回營地,你也可以同我一起。我會帶你見見我們的部落之長,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见罗伯特点了点头,男人的笑容多了分腼腆。
他们枕在树根上度过一夜,翌日天还未亮就要启程。男人邀他骑上红龙,自己坐在后头握紧缰绳,顺着东风飞往湖边的部落营地。
龙顺从地落在一片草坪上,青绿如涟漪般散开。
当涟漪触及那些本在捡拾干枝与野果的孩子们,他们如鱼群似的一涌而上,索要森林更深处的石子、野花或是叶片——却在见到瑞琪身后那位奇装异服的男子时绷紧了脸。他们退后一步,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父母常说的故事:森林外的人们四处游荡,残暴至极,他们会把不守规矩的坏孩子捉进一个无底布袋里带去食人国放进热锅炖煮半天,煮到皮烂肉酥。
外人來了,外人來了!一个孩子如此叫唤,另一些也跟着起哄,眼见就要拔腿逃跑。然而未等瑞琪开口,罗伯特便走到孩子们跟前变了个戏法。只见他摘下蝴蝶眼镜高举双手,再“啪”地一拍手掌,那一掌大的眼镜就消失不见了。见孩子们看入了迷,怪盗上演了第二个把戏。他挥挥袖子,示意内里空无一物,眨眼间又凭空从袖口掏出一支蓝玫瑰,把它交给了前排最全神贯注的一位女孩。
女孩羞赧地问,你是巫師嗎?
他说,这是个秘密。
我猜你準是個巫師。母親說過,巫師能從土壤變出金塊,但也會取走一樣寶物。
女孩说完就跑远了,别的孩子也跟着四散。他一回首,只见部落的大人们来了。他们身着革甲、手提长矛,呼唤着一个个名字,但孩子们却笑着,跑着,奔入广袤无际的绿海中去。
当太阳升至半空,他得以会见部落之长。
部落之长名唤尤娜。她披挂木饰,褐发及肩,麦棕色的肌肤裹着血肉,猎兽般的力量如河流淌遍通身。待她走进布帐,血腥味仍挥之不去——他之后才知道,她刚杀了一头垂垂老矣的龙。
尔是瑞琪帶來的客人,吾等自會以禮相待。她说,但尔若要久居於此,则须通過考驗。吾等共一百三十七口人,飛龍五頭,地龍六頭,無一不各司其職。尔考慮三日,於第四日正午前來此地,告知選擇。
他问,我有何可选?
戰士,或是孌童。
他又笑问,若我选了后者,会成为谁的娈童?
当晚,人们拿熟成的野味和自酿的蜜酒招待了他。消息如春笋般在群落里传开,几乎所有人都得知他们即将迎来一位异乡的娈童。每当被人问起,罗伯特倒也毫不掩饰自个的打算,他笑着默许,坐到瑞琪身旁的位子上把酒言欢,听喝多了的男人们谈论起各自的勇武事迹:谁一箭射下了飞鸟,谁三两下搁倒了棕熊,谁又急中生智仅凭一块肉干逃出了龙的巢穴……直到月亮升起,群星自云后显露身姿,众人才放下酒杯沿河归家。先离宴的是人父人母,再是独身男女,最后是一对对恋人。他和瑞琪心照不宣地留到了最后。
穿过泥径,瑞琪邀他来到自个的帐篷。夜里烛火摇曳,他们席地而坐,微尘在光中飘浮。男人沉默半晌,开口道:
“羅伯特,你已決定好了麼?我見過你的身手,箭術堪比部落裡最出色的弓手……”
男人没说下去,但罗伯特晓得他没有说出的那半句话。即使失去记忆,他骨子里仍是个刚正不阿的骑士。
他笑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我……不知。”
“曾有人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立誓要寻得他报恩。然而当我重遇他时,那人已不记得过往的一切。” 罗伯特顿了顿,眼里透着殷切。“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男人迟疑了。他当然明白男子的暗示,亦因此得以窥见后者的软肋。为了那位名为瑞琪的恩人,罗伯特远赴森林,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单是这点就令他醺然,也心生苦涩。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受命捕猎、采集,不记得做过任何一件值得被男子道谢的事,因此能慨然接受报恩的人不应是他。但他又想,这位来自异乡的人儿是多么俊美……月色打落在男子的睫毛上,衬得他愈加惹人心醉。回想起来,早在那个黄昏,他就恋上了他——第一次,又一次。
片刻沉默后,他喉结颤动着吻上男子的双唇。水声缭绕。
三日后,罗伯特便成了瑞琪的娈童。
在短暂的仪式上,他被赐予了三件宽袍。部落接纳了他。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男子会见了形形色色的被爱者,其中有比他年幼的少年,也有蓄着胡须的长者。他们教导他白昼与黑夜的技巧、仪态,许多被允许与不被允许的情事。罗伯特学得很快——他学什么都很快,不出数夜就娴熟入骨,宛如一个天生的娈童,尊贵、迷人,放荡得恰到好处。他会将宽袍掀起一角,以双手撑着柜缘,任由瑞琪在双腿股间抽插,让爱液流过腿根。隔着单单一层布帐,阵阵水声自缝隙漫溢而出,渗入一个个黑夜,流经过路人耳里。
他们一同度过了数个夏天,秋天,冬天。在气温适宜、天空明朗的一些日子里,罗伯特被允许以弓箭手的身份同行。他乐于穿梭林间,瑞琪也乐于见他英姿飒爽的模样。他会在白昼时随瑞琪赴往各地,夜里共享风月,成了部落里的一段佳话。
当附近的植被与猎物日渐稀少,就到了部落迁移的时刻。到了那时,一顶顶帐篷解体成木材与布料,无法带走的重物被留在原地,剩下的被依序打包放进数个布袋里,安到龙与家畜的身上寻觅下个落脚地。夏去冬来,湿热葱郁的森林染上金红,披上银霜,河流的声音变得轻盈,湖泊结了层薄冰。随着白昼渐短,黑夜漫长,寒风的呼啸愈加凄厉,他待在帐篷里的时间渐长,甚而连日夜间的界限亦日渐模糊。他曾成日埋首于数字之中,时间于他而言是分割了的一声声钝响,标准,守则,一过零点就会自动翻篇。城镇里的一切遵循同一张时刻表运作,无论是绿皮巴士、餐馆抑或怪盗自身都如某终精密的细线嵌合于器材之中。现今钟表不复存在,时间的概念重又化为细沙洒落林间各处,人们依仗日光和气温而活,以苔藓和星座辨别方向。
部落的人们在土地上不断迁移,因此何处都算不上故乡,离别是他们命中的一部分,每离去一处都伴随着几份遗失。老龙死去,幼龙破壳而生;一处水源干涸,另一处泉眼涌现……一如月圆月缺,周而复始。他渐渐习惯了林中的变化,但也有些东西是不变的——譬如,每当步入寒冬,瑞琪便会格外渴求他。男人会在黄昏端来一壶温酒,点燃柴火,捎来白昼发生的故事:谁家捡了只魔物,谁家翻修了篱笆,谁家又新生了个娃……他的话语会随着饮下酒精变得短促、暧昧,不一会就变为几个亲吻和一段缠绵……如此这般,夜复一夜。
直到一个秋夜。当新月攀上半空时,瑞琪从睡梦中倏地醒来,喘息连连。他抱紧一旁的爱人,说:答應我,別離開我……
罗伯特缄默不语,只是将男人搂在怀里,安抚那个做了噩梦的男孩。待男人的心跳缓和,他才问:你梦见了什么?
不過是些……古怪的夢,男人斟酌后说。我夢見了一個從未去過的國度,在那的屋簷上你我刀箭相向,我追趕你,而你逃向夜幕……答應我,你永遠不會這樣,不會這樣離開我。
巨龙安眠的夜半时分,风声掠过布帐,掠过树梢和草丛,最后在大地上趋于平静,沦为沙土里的一卷气旋。林间的一切是如此寂静,宛如沉入海底。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经过了一片黄叶落地的时间,罗伯特终是在爱人额上落下一吻,说:我答應你。
到了来年春天,一位巫师来访部落。
巫师是位银发的老者。他带着糖果、冰块和把戏而来,被孩子们层层环绕,收下矿石和珠宝以做报酬。起先,知道那些技俩的罗伯特瞥上一眼就走——今日瑞琪出门捕猎,而他兼任采集的活儿。
然而等到了黄昏,孩子们已然归家,巫师却仍在树下。四下一时别无旁人。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罗伯特朝巫师走去,问他有哪些能耐。巫师会意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刻满符文的石子,让罗伯特从中选出三个,说他能以此读出暗处的水流,和水流之底的细线。
你一度属于夜空,现今于土地生根。巫师端详石子,说:若这样下去,你会和爱者于林中共度一生,历经战争、疾病与苦痛,亦会收获情爱、名声与住所。两年,五年,十年、数十年后,你们不会娶妻,不会生子,只因你们互为日月,直至归于大地化为尘土。
我們將永遠如此。他暗自反刍这句话,竟感到一阵出奇平静。自从答应尤娜的那天起,他便隐隐料到事态会演变至此,而他并没加以阻碍——说来奇怪,数年来诸多纷杂的念想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如今他却逸于这种匮乏而安稳的生活,不知是福是祸。
片刻沉默后,他问巫师:我和我愛人是該離開,還是留下?
巫师说,你拥有两个梦,只能择其一;若要知晓离开此处的法子,则须给予相应的报酬作为交易。
那晚他走了,随后做了一个梦。梦中年月流逝,春去秋来,绿的红的金的叶片如洪流般来去匆匆,铺天盖地的冰雪积了又化,他们沿着河流步履不停,从清晨走向正午,从正午抵达黄昏,骨肉丰盈后萎缩衰老,遍身皱纹似树木纹路日益增长,白发与牙齿像贝壳般洒落岸边,直至黑夜如潮水吞没河流,吞没森林,吞没两具干瘪垂老的肉身留下骨骼。
翌日他摘下银耳饰递给巫师,得到了那个法子。
当晚趁瑞琪尚在熟睡,罗伯特脱下泛着香薰的宽袍,换上了箱底过往的装束。他看准守卫解手的当儿走向瑞琪的龙,在两步开外伸出左手示意。他的气味早已和瑞琪的融为一体。于是龙顺从地俯下头来,任他坐上背脊。
他握紧缰绳,驱使着龙飞往巫师所指的北方山脚下。钻进洞窟,穿过阴冷潮湿的甬道,耳边一路回响风声。在这没有阳光、没有星空的地底,时间的概念愈加模糊,甚而连昼夜的分界都不复存在。荧光石的幽绿色光芒便是唯一的光源,三步距离开外即是浓稠的黑暗。起先只需微微低头,随后变为弯腰曲背,最后只得以手肘为双足的延伸匍匐前进。他爬着,爬着,喉咙干渴了就喝水袋里的水,饿了就咬几口随身携带的咸肉干与面饼,如此一路向前,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或是白天黑夜。
最后他来到一簇钟乳石下头,湿冷的土地上长有数株乳白色的蘑菇,细小的无数孢子在荧光中飞舞。那是巫师所说的药方——传闻中能唤回记忆、唤醒眠者的普尼特菇。
他采下几株放入腰袋,匍匐着沿原路折返。同一段甬道愈显漫长,他不知何故感到阵阵晕眩,回忆和幻觉在黑暗中杂糅再现:恍惚中他看见了故乡的街道——月色如银般洒落屋檐,而他们在其上追逐、共舞、做爱——他笑自个的疯癫,不再刻意分辨记忆和虚构的种种。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酒会;亲吻过的、没亲吻过的骑士;摘过的、没摘过的玫瑰……在缤纷交叠的幻象中,他仅凭借本能向前而去,随后看见了一个细小的光点——从针眼到眼珠,从眼珠到瓷碗……最后化作一圈分外刺眼的光源。
他步出洞窟,倒在了那片光中。泥土的气息将他环抱,远近虫鸣像一曲摇篮。洞外已是清晨。在没入长久的睡梦之前,他听见有人呼喊了自己的名字。
罗伯特沉睡的第四日,瑞琪请来了巫师。他垂垂老矣,灰袍里裹着一具如干枯老树般瘦削的身躯,唯独那双细小眼睛仍如一潭活水,映照着来者的面容。
瑞琪请他就坐,被巫师婉拒;瑞琪又请他收下珠宝,巫师笑着摇首……他终是没了耐心,开门见山道:有人告诉我,数日前你和我爱人碰过一面,翌日他就一反常态地前往那洞窟,至今仍沉睡不醒——告诉我,你下了什么降头?
我仅是告知了普尼特菇的方位,而你的爱人做出了选择,巫师说。
何须选择?瑞琪说。森林已备好了一切,我等只需遵循其恩泽。贪欲会招致灾祸,一如当年的那场大火……
你也曾身在火中,巫师说。
瑞琪睁大双眼,一时噤口不语。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又由它沉下水面。待记忆的火光熄灭,他话题一转,说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情况——我爱人究竟为何沉睡,又该如何醒来?
他在洞中吸入了蘑菌的孢子,做了个长梦。那梦里有他渴求的事物,在完全餍足之前他不会睁开双眼。
我……该如何是好?
我这有孢子一袋,能让你潜入同一个梦里。你们的肉体会在七日后死去,十四日后腐烂,但梦中一日便是十年,七日便是一辈子——此乃其一。或者,你可将你爱人采来的蘑菇磨成粉末交替服用,你自会在他醒来时想起那二十余年光阴,而你将永远地失去林中的头衔、财富与居所,你当下珍惜与唾弃的一切。切记一点:当一个梦成真,另一个就会消散。
巫师离去后,雨下了一整夜。瑞琪吹灭蜡烛,在黑暗中做了个梦。
梦如漆黑的潮水拍打心房,没过他的脚踝、腰际、双肩……他在水下睁开双眼,看见罗伯特自海底走来。他眯眼笑着,身着宽袍,衣摆在水中摇曳,接着不知第几次背对着他并拢双腿,任由他将性器放进臀缝里抽插摩挲。他看见他的爱人以双手撑着一块岩石,喘息化为几串气泡,两滴泪溶入海里。他们律动着,颤抖着,渴求着……鱼群来去匆匆,海流卷来细砂,水蛸章鱼自洞窟缓缓钻出,数条柔软触手如襁褓般将他们通身缠绕。在狭小空隙间他们紧贴彼此,脚趾缩起,吐出两串破碎的气泡达至高潮。他感到罗伯特在他怀里变得轻柔、透明,如水一般化了。
待他再一眨眼,那水又重凝结成冰似的男子,一身黑衣如初见模样。他看着他走远,留下足印,前往一个愈加漆黑汹涌的海域。他的呼喊被海水吞噬,步伐因水流受阻,但他仍不知疲惫地走着、追着,感到脚步愈渐沉重,赤身裹上革甲,革甲化作钢铁。
后来瑞琪将那一袋蘑菇置于艳阳下数日,磨成粉末。他将温水倒入碗中混合菇粉,含一口在嘴里以舌分开爱人唇瓣,以吻送服。正午时罗伯特睁开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冰似的笑。瑞琪唤了他的另一个名字,而他也久违地叫他团长。
自那以后,林中少了两个男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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