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忘不了初遇罗伯特·凯恩的那一天。
十年前的一个下午,实验来到最后阶段。当他根据Dr.金的指示撰写报告时,一名俊俏的男孩不请自来。男孩身着海蓝背心配白衬衫,以一副小少爷的派头四处晃悠,踏着小步来到他面前,盛气凌人地指了指文档其中一行,说:这里,小数点放错了。
他顿感脸上无光,冷声将男孩请出了办公室。事后他才从同事口中得知,男孩名为罗伯特·凯恩,正是Dr.金的独生子。以一介十二岁的男孩而言,罗伯特显得格外早熟——事实上,无论以何种标准而言,他都过于早熟了。同事钻研数月的课题,罗伯特只需数分钟就能理解透彻;项目组日夜整改的报告,他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融会贯通……男子于同辈人之间引以自傲的天分,学术上日积月累的付出,在罗伯特·凯恩深不见底的才能面前竟如雨后池塘般微不足道,只消后者抬起一步就能轻易跨越。
他感到摇摇欲坠,却又不禁为那山巅几近炫目的风景心醉神迷——见证了罗伯特父子的天赋,他愈加深信这片领域今后大有可为。数十年后,当Dr.金功成身退,其子想必能接下其衣钵,将这片新兴的疆土拓展到前所未见的高度。
直到那场本应带来奇迹的实验变为火海。
记录化为灰烬,但记忆仍在延续。
时至今日,他仍旧忘不了那天透过浓烟所见的罪恶一幕。
“好久不见了,罗伯特·凯恩。”
男人于黑暗中勾起微笑,对那位椅子上陷入沉睡的男子柔声低语。
宛如怜惜花束的插花家一般,他来到男子身后捧起其手臂,为沉睡中的人儿套上金边黑色风衣,别上红宝石胸针;又为他换上熨得服帖的西裤,套上擦得铮亮的牛津靴……最后他蹲下身来,将蝴蝶眼镜点缀于其鼻梁上,发出一声喟叹。
男人近乎虔诚地垂下头,于罗伯特·凯恩的右手手背落下一吻。
我向你们父子二人保证,这场闹剧很快就会结束……他说。但在那之前,请再一次成为RK。
他说,请再一次让我为之折服。
*
凌晨两点十四分,馆内八人于102号室前齐聚。
当瑞琪来到劳伦斯指定的地点时,四位女仆已在门外等待。莱恩·马歇尔随后赶来,紧接着的是面色紧绷的史密斯夫妇。他们因同一个邀请——或是威胁——来到此地,谁也不知等待在门后的会是告解抑或杀意。
接着分针向前走动一格,约定的时间到了。瑞琪以眼神示意众人,随后身先士卒地一手开门,一手握住军刀刀柄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引入眼帘的却是一幕似是而非的光景。
纱帘随风鼓动,东侧的窗户大开,苍白的月色从落地窗洒落一地,黑夜浸染海面——一切正如凯瑟琳·法卡斯死时的模样,只是这回轮到仍在世的劳伦斯·怀特取而代之。
沐浴着狂风骤雨,劳伦斯面对大海,背对众人,坐在木椅上不发一语。瑞琪走近几步,才借由穿透云层的阵阵闪电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男人的一头银发凌乱不堪,双手绑在身后,几根绳索将他与木椅死死捆绑。
方才的猜想尽数落空,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
不详的预感如鼓点愈演愈烈。
“怀特先生!”
瑞琪呼喊着冲上前去,试图推倒木椅——
但终究是迟了一步。
骑士碰到椅背的前一秒,一支箭矢自东边窗外射入,正中劳伦斯的左侧头部。男人应声倒地,鲜血自泉眼涌出……随着不成语句的痛苦呻吟响起,瑞琪才发觉他的口中缺了根舌头,鲜血盈满口腔自唇角流下。
史密斯夫妇如石像般僵在门外,似是未能充分理解这一幕的意义,四位女仆亦然。片刻死寂后,莱恩率先回过神来,望向海面大喊:
“小心,窗外有人!”
瑞琪随即贴近墙壁,于窗边半侧着身子极目远眺。风雨之中,只见一艘充气艇离岸渐行渐远,直至融入夜色无处可寻。
惟有鲜血流淌不止,渗入暗色地毯。
“啊……啊……”
失去舌头的将死之人徒然呻吟着。瑞琪终是放弃了追逐凶手的念头,在男人身边半跪下来,与他对上视线——那对灰黑的眸子愈加黯淡了。众目睽睽之下,劳伦斯·怀特的生命如流过指缝的细沙,随着时间流逝所剩无几。
一片死寂中,劳伦斯的眼底忽地闪过一瞬光芒。他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攥住瑞琪的左手,似是想要传达些什么——他抬起食指,以某种奇特的频率轻点瑞琪手背:一短,一长,一短……过了约莫三秒,又长按手背两下,再也不动了。
这即是劳伦斯·怀特的临终时刻。
待怀特咽气,八人陆续离开102号室重回大厅后,本就凝重的气氛愈加紧绷。以吊灯为中心,在卡托布莱帕斯像的凝视下,八人分为三组呈对角伫立,宛如数小时前的情景重演——只是这回缺了两人。
“凶手……只能是不在场的人。”
不知隔了多久,爱莲率先打破沉默。她将视线投向只身一人的瑞琪,说:“瑞琪先生,我不得不问,凯恩先生究竟在哪里?”
瑞琪闻言蹙起眉宇,与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妇人四目相对。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初见时的那抹和蔼早已荡然无存,月色为她蓝灰色的双眸更添一层冷冽。
见瑞琪噤口不语,爱莲深感悲哀似地垂下眼睑。“很遗憾……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无法不怀疑凯恩先生。”
“史密斯夫人……”瑞琪斟酌片刻,沉声道:“我确实对我先生当下的行踪没有头绪,这是我的过失。但请相信,他绝非凶手——”
“少来那一套!”
不待瑞琪说完,威廉涨红了脸劈头呵斥。他上前一步,护在妻子跟前,口沫横飞道:
“年轻人,你或许官场得意,却被欲望蒙蔽了双眼,执迷不悟地相信那个犯罪分子!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个混帐杀了两个人后逃走了,就这么简单。”
“奥卡姆剃刀理论吗……”莱恩沉吟。
如果多种理论都能解释同一种情况,那么应该选取假设最少的那种。然而……
“不穷尽推敲所有可能性之前就搬出这条法则,仅仅是放弃思考罢了。”瑞琪直言,“更何况,动机是什么?我先生和两位死者无怨无仇,更遑论得到任何财产上的好处……恕我重申,我比在座的各位都要了解我先生,清楚他为人处事的界限何在。”
“动机?依我看,他就是恶魔的化身!你怎知道他在狱中的两年没有像埃德蒙·唐泰斯那样日夜盘算出狱后的复仇大戏?至于和你这位骑士团长‘结婚’……哼,纯粹是为了掩人耳目——”
“史密斯先生,被蒙蔽了的是你才对!”瑞琪瞪视男人,厉声道:“执着于唯一一种假说,对其它证据与不和谐处视而不见——就像我先生常说的那样,是由先验信念导致的确认偏误。如果各位不假思索地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才是中了凶手的诡计。”
骑士团长的话语在大厅回响,一时无人反驳。男人没有盔甲,亦没有佩剑,但他伫立于窗外风雨前的模样,让人分外信服。
“身为罗伯特的丈夫,我无法在警方到来之前袖手旁观;身为一名骑士,我也无法对诸位的安危弃之不顾。以贝尔丹蒂之名起誓,我定会找出真相,还我先生一个清白……”他顿了顿,沉下声音。“也让二位死者得以安息。”
死者又增一人,但现状丝毫未变——暴风雨不止,船只尽数消失,就算再怎么想离开也束手无策。警方赶到前,馆内众人能做的极其有限,当务之急仅止于不再增加被害者人数——因为方才一案,其余众人虽不当着瑞琪的面点破,但心里已将罗伯特·凯恩默认为头号嫌疑人。
与第一案不同,劳伦斯死时除罗伯特外的全员都在场。除非岛上存在不为人知的外人,那么缺席者就必然是凶手本尊……就算不诉诸言语,多数人亦达成了这一共识。再加上那支RK当年惯用的金色箭矢,瑞琪深感百口莫辩。RK从不杀人——讽刺的是,当年众所周知的这一事实如今却无人相信。
手中的线索尚不足以推翻成见。
当众人散去归房,瑞琪便重返102号室进行勘察。虽同样忧心罗伯特的行踪,但直觉引领着他回到案发现场,尽可能将一切纳入眼底——抢在证据湮灭之前。
推开门扉,血湖中躺着一具穿戴齐整的男尸。劳伦斯魂归冥国,徒留下这具残缺不全的躯壳:他头部中箭,舌头被割,自口腔与太阳穴流出的鲜血已然凝固……模样凄惨得甚而有些荒唐。
昨晚劳伦斯的一席祝福还言犹在耳,如今新婚丈夫却不知所踪,他本人亦惨遭不测……这番现状让瑞琪深感悲哀。他咬牙攥紧双拳,难以自持地想,如果他早一分钟破门而入,是否就能救下劳伦斯;如果他早一秒推倒椅子,是否就能避免这一结局……但此刻并非哀悼的时机。他戴上罗伯特留下的白手套,解开劳伦斯的衣物查找新伤;又放低视野,蹲下身勘查附近一带,最后在床底寻得了一片叶状肉块。
他将肉块取出,不禁蹙眉——那是一根被割下的成人舌头,而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那是凶手自劳伦斯·怀特口中割下的战利品。
不,并非战利品,他默默更正。这根置于床底的舌头并未被赋予任何意义,仅仅只是割之即弃的肉块罢了。其中没有仪式,没有荣誉,没有骑士熟知的一切。他在黑森林的数年间看惯了尸体——龙的,人的,兽的——却从未见过如此不加修饰的阴冷恶意。
思及此,瑞琪不禁感到一丝寒意爬上背脊。虽不愿承认这一可能性,但若是罗伯特当真落至凶手手中,不知会遭受何等待遇。
他暗自发誓,绝不会让噩梦成真。
洗手间、卧室、阳台……瑞琪逐一检查102室的每寸空间,随后视线在东侧窗户稍作停留。窗户外侧钉有一套呈X字形的铁质盆栽架,在X上半部的交叉口内侧留有两道刮痕,似是被硬物碰撞所致。
他凝视半晌,若有所思。此时窗外雨势渐小,一轮圆月透过黑云若隐若现。回应着月球引力,今夜的潮声似乎格外骚动,彻夜难安。穿透层层晚云,如水月色覆在死者身上。血泊之中,劳伦斯·怀特失去色泽的双眼反射月光,左手仍维持着死前的模样一动不动——食指伸出,其余四指收拢攥紧,像是想在地上留下死亡讯息,但终归沦为徒然……
又或者并非如此。
目睹此景,瑞琪倏然想起劳伦斯临终前的举动。他想,那定然是试图传递什么讯息……错不了,那五下长短不一的触碰,简直就像是……
顺着这一方向思索,他逐渐确信了一件事。凶手的名字呼之欲出。答案只剩一个。排除所有干扰支后,纵使再怎么难以置信,也只能接受这一事实。然而,勘查还未结束。他势必得推演出两起谋杀的手法,极尽所能还原案件,找出决定性的证据。
他半跪下身,为劳伦斯的尸体合上双目。
沐浴着银白月色,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回以同样的光泽。
两小时后,凌晨四点二十分。
瑞琪不得不承认,推开201号室的那一瞬,他心中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或许罗伯特已平安归来,正缩在被褥里悄然入睡。不错,怪盗会被他回来时的声响吵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带着满脸的起床气。他会笑瑞琪这一夜的徒劳无功,并以极富戏剧性的腔调娓娓道来两起谋杀案的全部真相……
但这幕理所当然地落了空。
套房空无一人,一切都维持着瑞琪走时的模样。两小时内,罗伯特·凯恩再没来过。
他东奔西走,案件调查切实有所进展,对罗伯特的搜索却一无所获。他呼喊着丈夫的名字,走遍了馆内每个角落,甚而穿过树林攀上了山顶……却无一处有罗伯特的踪迹。每去一个地点,希望就黯淡一分。虽难以想象有谁能制服那位怪盗,但不安的阴影随着时间流逝愈来愈大。
瑞琪脱下濡湿了的衬衣,将忧虑和衣物暂放一旁。光是担忧无济于事。草草用浴巾擦了遍上身,他就坐到书桌边翻阅起旅馆平面图,用纸笔写下他对案件的推演和几个尚未解开的疑惑……还有什么足以佐证的线索?想到这,他的视线飘到桌面一角的笔记本电脑。罗伯特将文件和相片都储存在电脑硬盘里。不出意外,在那之中应当有他想要的证据。
前提是能登入电脑系统。
看着闪个不停的光标,瑞琪不由得面露难色——他从未问过罗伯特笔记本电脑的密码。斟酌片刻,他首先试了爱丽莎·凯恩的生日,遭到拒绝;再试着输入罗伯特·金的生日,也是同样的结果;接着是自己的生日……看到红色的错误提示,他略带自嘲地笑了。还剩一次机会。
思索许久,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042393。
新历九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他们结婚的日子。
看到这串数字印上荧幕的瞬间,他不禁莞尔。那日的种种如温泉水般润泽心头。
“瑞琪团长,大事不好了!”
婚礼开始前一小时,身为伴郎的弗兰克忧心仲仲地前来告知。身着灰西装的伴郎面色铁青,那模样活像是目睹远古巨人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军临城下。
“新郎,新郎不见了!”弗兰克比手画脚地补充道,“另一个新郎!”
接着安排全乱了套。他和弗兰克兵分两路在教堂里里外外四处寻找,甚而前往街巷挨个搜寻罗伯特平时常去的店铺……兜兜转转了半小时有余,最后才在教堂入口处的那颗老像树上找着了未婚夫。
他抬头一望,只见那位一席白西装的男子正躺在树枝上。透过层层枝叶,午后阳光倾洒在罗伯特脸上,仿佛披戴了层光影织就的婚纱。
未婚夫饶有趣味地眯眼笑看他,像只坏心眼的柴郡猫。
你不该一声不吭地离开会场,他说。如果我没找到你,你难不成打算在树上度过一整个婚礼?
可你找到了我,怪盗说。而我知道,你总会找到我的……
除了这幕插曲,那是一场相当美好的婚礼。不,事后想来……就连这出婚前最后的恶作剧,也带了点调情的意味。他一度将之理解为怪盗的试探,但那或许只是拐了几个弯的示爱。
042393。
按下回车键后,屏幕亮了起来。
上午七点,周遭仍是一片昏暗。窗外雨声不绝,乌云尚存,但早晨已切实来临。
瑞琪睁开眼,待机模式的电脑屏幕印入眼帘。他环绕四周,感到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谬,宛如置身一场噩梦。但并不是梦。面前摊着一桌笔记,他似乎在整理途中不支入睡。瑞琪短促地叹了一声,随后换上干了的衬衫,简短洗漱了番后锁门离去,走下楼梯。
但在途径那尊卡托布莱帕斯石像时,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同样短小的四足、同样低垂着的头颅、同样被鬃毛遮掩的阴郁双目……但却与昨日有些微妙的不协调之处。
在石像左右,呈倒U形的墙壁上挂着三幅与记忆中无异的画作:《审判日》、《秋收季节》、《命运三女神》。
他思忖,究竟是哪里有所不同?
“早,瑞琪团长。”
在得出答案之前,一道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他回过身,只见身着素黑衬衫的莱恩正伫立在楼梯入口,面色分外憔悴。
“不介意的话,能和我共进早餐吗?”他疲惫地微笑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他们来到餐厅一人点了份烤吐司配黑咖啡,随即陷入沉默。任一句平日适用的寒暄在此时都显得不知轻重。莱恩迎向瑞琪的目光,随后深深低头。
“我为昨晚的失言致歉——不,我要为这整件事道歉。这全是我的责任。”他说,“如果我没发出邀请,你们的蜜月旅行就不会变成这样…..凯恩先生也不会……”
“你不必向我道歉,莱恩。需要这么做的只有凶手一人而已。”
“或许如此。但如果凯恩先生出了什么差错,我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我愧为馆主,甚至愧而为人。也难怪当初会被逐出师门——”
“莱恩。”瑞琪唤道,“别说下去了。或许你不再是骑士,但也有当下能做的事——以普赛克旅馆主人的身份。”
莱恩闻言一怔,又说了声“抱歉”。他抬起头来,苦涩地笑了。
“你说得没错。若不是遇到了这种情况,真想好好和你谈谈……谈什么都好。”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更为轻盈。当窗外乌云渐淡,埃拉送上两杯咖啡和厚切吐司,白色热气氤氲。若不是才刚发生过两起惨案,冰柜里仍藏有两具尸体……这大抵就是一趟旅行该有的模样。
半晌后,莱恩默默环顾四周,低声道:“团长,我能问一个不太妥当的问题吗?”
这些年来,每当莱恩有求于瑞琪,就会先唤他一声“团长”——多半是在商界染上的习惯。瑞琪起先还会指正,后来也就作罢。
“当然。”他颔首。
莱恩绷紧神色道:“在你看来……凶手是谁?”
“在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任何推论都只是猜测。”瑞琪眼神晦暗,话题一转。“说起这个,你对于二位死者——法卡斯女士与怀特先生有什么看法?”
莱恩沉思了会。“我并不认识怀特先生,但和法卡斯女士是多年的商业合作关系——简单来说,她是我金主。离开骑士团后不久,我在聘用我调酒的酒吧里遇见了她……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时光。”说到这,他垂下眼睑。“据我所知,她是位成功的投资商,步子迈得大了些,但也勇于承担风险……话虽如此,看到她的死状时,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不定是天谴。”
瑞琪蹙眉问,“天谴?”
“有谣言说,法卡斯女士的集团在暗中从事器官mai卖。”莱恩顿了顿,“N国公民自愿捐赠器官的比例颇低,常年供不应求,但从九年前开始器官移植数量却阶梯式增长,而那恰好是法卡斯集团入资N国市场的时间——说来尽是些毫无依据的谣言,然而…….在见到那具手捧心脏的女尸时,我仍不免想到了这点。”
他说,无论谣言是真是假,我都希望她和怀特先生能魂归主的身边。
早餐过后已近七时三刻。瑞琪从201号室搬来罗伯特的笔记本电脑,边整理线索边面对楼梯所在的北侧看守——几经思虑,瑞琪决意留在大厅。无论是从一楼的一侧前往另一侧,或是互通上下楼都会经过此地。他想,只要看守在这,或多或少能起到一点制衡的作用。
整个上午,史密斯夫妇再没下楼。而在一楼,乔安前往各个房间打扫卫生,安娜与埃拉轮流留在前台,女仆长则屡屡进出厨房……即使发生了两起惨案,四位女仆依旧照常工作,或许若不这样做就得直面那头房间里的大象,坠入恐慌中难以平复。
“瑞琪先生,这是昨晚的通话记录。”接近午时,安娜送来了两张他所要求的文件,随后将装有盘三明治黑咖啡的托盘放在桌上,微鞠一躬。“有劳您了,”她说,“这顿由马歇尔先生请客,不记在账上。”
瑞琪接过文件,向她道谢。他略一扫视,那四通通话记录进一步验证了他的猜想。拜此所赐,第一起谋杀的全貌渐渐浮出水面,只剩几个疑点。另外需要解明的则是第二起案件中那位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背后的动机。
他逐一检查罗伯特拍下的相片,反复对照时间线,写下接连浮现的想法,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后。期间安娜端来不知第几杯咖啡,他接连喝下,不时抬起头来视察一番。时钟滴答作响,馆外潮声骚动,宛如摇篮曲般哄人入眠……不知何故他感到眼皮格外沉重,随后手指一松,原子笔跌落在地……
置身汨汨海涛声中,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带领先遣队于林中行军,不知走了多久。随着太阳渐落,迷雾愈加浓重,等回过神来已深陷步入沼泽,寸步难行——他垂首一看,却见一池肉泥。他回头正欲出声提醒下属,身后却空无一人,仅剩一地白骨。
一片死寂中,一串笑声自林间传来。
身着白裙的女人走出白雾,雾气如潮水般流过她的周身。她赤足踏过肉池,眯起细长双目。
凯瑟琳·法卡斯,他唤道。你本该渡过冥河,不该重返地面。
我还有心愿未了,死者红唇轻启道。关于那场交易,您还没给我一个答复。喏,您想要心脏、肾脏、肝脏、肺部……抑或胰脏?
我什么也不要,他说。我只想在夕阳散去前找到我的丈夫。
女子闻言笑出声来。她抬起手指,指向一池肉泥,很快活似的。
可是,您先生就在您身边呀?
他惶恐地睁大双眼,当即半跪下身捧起肉块,近乎疯狂地从万千尸体化成的肉池中掘出属于罗伯特·凯恩的那一部分……女子的笑声愈加放肆,化为了乌鸦的鸣叫,身形则融入夜雾消散不见。白骨之中,他不知疲倦地掘着,掘着……直到太阳落下,黑夜完全降临。
梦醒后,暴风雨似乎停了。乌云渐次散去,午后斜阳自落地窗洒入浸染大厅。他一瞥墙上的时钟,已是六点一刻。
瑞琪感到一阵恍惚,噩梦的余韵仍残留不散,随之袭来的是锥心般的自责——他竟睡了这么久。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回首一看,只见安娜正杵在身侧,默然不语。
“抱歉,我失态了。”瑞琪予以微笑,沙哑着声音问:“安娜小姐,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不知何故,一贯沉稳的安娜此时面色紧绷。瑞琪注视着她,不详的预感如荆棘般攀上心头。
“您先生他…… ”
她哽咽片刻,才说出那一噩耗。
瑞琪闻言沉默良久,像是在反刍那一个词,等待它缓缓渗入脑髓。暮色中的骑士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他神色未变,半晌后喉结微动,以格外低沉的嗓音说:“带我去现场。”
那是过于残酷的光景。
待瑞琪推门而入,103号室浸淫在如血如蜜的黄昏之中。那位他再熟悉不过的男子正躺在床上,身着华丽至极的全套怪盗装束,静谧得宛如睡着了一般。他的面孔是这般安详,仿佛下一刻就会坐起身来,恶作剧般地问:怎样,把你吓到了?
可他并没有。
一时间里,瑞琪感到头脑嗡鸣,喉咙紧缩,犹如被巨人蓦地攥起沉入海底。无论是莱恩的话语,女仆们的私语,或是随后赶到的威廉大嗓门的惊呼……都化为岸上的噪音,不断模糊,远去。
“毒药”、“遗书”、“认罪”、“自杀”……
不远处的莱恩拾起一封信,似是进行了一段冗长的说明。但瑞琪什么也无法回应。处于理智与癫狂的钢丝上,他只后知后觉地听见了这几个字词,而就连这些发音在他脑内都难以组合成具有意义的词语。
他难以自持地走到床边,颤抖着摘下男子的蝴蝶眼镜,抚摸他不再因脉搏跳动的颈脖。
如陶瓷娃娃一般俊美无暇。
细长的颈脖格外白皙细腻。
不对,有哪里出了差错。致命的差错。
瑞琪恍然回神,俯下身来细细打量。看在旁人眼里,这是一位因痛失丈夫而神志失常的骑士,于黄昏时分进行最后的道别——宛如骑士文学中可歌可叹的一幕令观者心醉,直至日落都无人出声打扰。
也因此无人看见骑士眼底深藏的寒意。
“这下子,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待馆内八人回到大厅,威廉率先打破沉默。
“罗伯特·凯恩完成了复仇,饮下毒药以死谢罪——这些都在遗书里坦白了。”他撇了瑞琪一眼,“瑞琪先生,请节哀顺变。但别忘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事实就是如此……”
“这确实是我先生的字迹。”瑞琪收起信件,冷声道:“但并非他的文体。”
“什么,瑞琪先生,你该不会以为…… ”
“我先生还活着。”他说,“死者另有其人。”
威廉闻言挑起眉毛,眼中甚而浮现了一丝怜悯;爱莲别开视线,似是不忍见证这位骑士的垂死挣扎;莱恩与四位女仆亦面露难色,显然是以为眼前的男人陷入疯狂……
瑞琪一一审视众人,随后望向远处的石像。它也回望着他。
就在方才,骑士于迷宫中的漫长跋涉结束了。沿着丈夫留下的半截金线,他抵达了唯一的光源,但卡托布莱帕斯仍横亘眼前。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心道。我定会找到你,一如你四年前寻遍森林来到我身边。
“或许为时已晚,但这三起……不,四起事件都解开了。”
他环视馆内七人,最后与凶手视线交错。他们无声对弈,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无论成败,岛上的复仇剧即将落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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