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带着阿纳修斯的两个兄弟进入了小岛。在那儿,他发现那位被遗忘的骑士穿着制服,漆黑得仿佛悲伤本身可以从至暗的玻璃杯中窥见自身:他的装饰品亦是同色,状似吞食腐肉的乌鸦之形……他的顶翼是一头卡托布莱帕斯,死得一如月亮想要她的光芒一样长久。这个词意味着,月亮不渴望光,但那头可怜的野兽想要月亮的光。[1] ——《阿卡迪亚》
第六章
待暴风雨停息,黄昏余晖重又笼罩大厅。窗外浪潮涌动,风声拍打窗棂,馆内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听闻瑞琪的说法,各人有各人的思忖:爱莲·史密斯眨了眨眼,威廉·史密斯冷哼一声,莱恩·马歇尔蹙起眉宇,四位女仆则下意识地望向馆主、视察雇主的反应……偌大的大厅里,暮色如流动的血液般将众人层层浸染。
良久过后,爱莲率先提出疑点:“四起案件?”
“具体点说,是三起谋杀案和一起杀人未遂。我先从第二起案件,即为第一起谋杀说起——也就是昨天下午发生的凯瑟琳·法卡斯谋杀案。”
“那混账将你催眠,随后趁机潜入法卡斯的房间杀了她——对一个前罪犯来说,这再简单不过了。”威廉双手抱胸,语带讽刺。“还是说在物证齐全的当下,你还要坚称他清白无辜?”
“无论相信与否,这就是事实。至于那些‘物证’究竟是否有效,我稍后再提。”瑞琪看了一眼男人,续道:“在第一起案件中,凶手对我们的行动很是了解,并以此为基础犯案。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在行凶前后,凶手应当冒了很大的风险。
“据怀特先生的尸检结果,法卡斯女士的死亡时间被限定在六点四十五分的前两小时内。凶手利用这点伪造了死者存活的假象,推迟预期犯罪时间,获得了不在场证明——手法粗糙,却有效。”
言及此,瑞琪转向安娜,吩咐道:
“为了证明这点,我先生拍下了犯罪现场。安娜小姐,麻烦你了。”
安娜微一颔首,从通讯室搬出逃过一劫的投影机,将相片投影至白墙上,印出那具女尸其下的湿濡地板。一如昨晚向安娜解释的那样,瑞琪又将那番推理复述了遍——六点半的那场雨,六点四十五的发现时间,以及在尸体掩盖下过于湿润的地板。经由女仆长的佐证,101号室外的洒水装置及四点四十五分的启动时间得以证实,而尸体应当是在其后再被放置于湿漉的地板上方。——但如此一来,行凶的时间段就会和安娜的证词相冲突。
“这是馆内的电话使用记录。”瑞琪拿出那张表格,道:“如各位所见,昨日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之后,并没有从101号室拨出的任何通话。”
卡罗尔一瞥同僚:“难道说,那通电话本就……”
瑞琪又说:“不,那通电话确实存在于记录上,但却不是经由馆内的任何一个座机拨出的。我的推测是,凶手当时并不位于101号室内,因此才用行动电话拨给前台,并用变声器伪造法卡斯女士的声音,制造死者于五点四十五分时存活的假象。”
“可餐点一旦完成,我们就会将之送去客人所在的房间——再者,客人中的任何一位都有可能会有事找法卡斯女士,或是路过后院正巧目睹尸体。如果前后相隔的时间太短,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就是凶手承担的风险了。馆内人员的排班表自不用说,但来客的行为难以预测。尽管如此,关于前一种可能性,凶手是有备而来。”
安娜神色一变:“海之声……”
“是的,凶手点了‘海之声’,这道在菜单里烹饪用时最长的餐点。如果一切顺利——实际上也是如此——从通话到尸体发现时间,存在至少四十五分钟的间隔,足以用于行凶。”
“就算真如你说的那样,那凶手是怎么绕过我们来到101号室的?”爱莲问,“这可不是一句‘冒了风险’就能一笔勾销的事。”
“是阳台。”
瑞琪进一步解释。
“根据这栋旅馆的设计,阳台有一部分凸出于外墙。凶手正是藏在二楼阳台落下的阴影里前行,从一个影子来到另一个……如此避开二楼房客的视线,自后院接近101号室。”他沉下声音,“能办到这点的,只有熟知排班表与旅馆构造,且在五点前返回房间‘休息’了二十多分钟的你。”
瑞琪看向那人,厉声道:
“莱恩·马歇尔。”
一时沉默。
众人闻言一齐看向莱恩,难掩惊愕之色。但后者仅是微微蹙眉,双臂抱胸,带点苦恼地笑了。
“瑞琪团长,这是场怎样的误会?我一向相信您的决断,也理解你急于为你先生辩护的心情……但你这样待我,我可没法忍气吞声。”他叹息一声,转而面向众人道:“看在我俩的情面上,先前我一直没提出一点,但请各位想一想——从位于101号室正上方的201号室阳台直接跃下,岂不是要便捷得多?再说,我所在的房间和101号室之间,可相隔了一整个大厅。就算照你说的那样,我通过后院避开二楼各位的耳目,难道还瞒得过102室的怀特先生?”
“确实办不到,但只要让他看不见就行了。”瑞琪说,“回想起来,怀特先生说他在四点一刻下楼点了杯咖啡,随后回房睡了近两小时的午觉。——这很不合常理,而当时负责吧台的正是馆主本人。我怀疑,你在给怀特先生的咖啡中添加了速效安眠药,排除了路上的最后一个阻碍。接着你借口说要休息一会,回到房间后从东侧的窗户离开,经过怀特先生所在的102号室——他自然睡得很沉——一路藏在阳台阴影里前进,潜入101号室勒死了法卡斯女士,再将她于浴缸内分尸。”
“一番很有趣的猜想,瑞琪团长。但你这段冗长的说明仅是证明了我‘有可能’办到罢了——在这点上,我们都彼此彼此,不是么?”
“确实如此。若单纯论及可能性,馆内的所有员工、位于201号室的我和我先生、甚或是身为常客的史密斯夫妇都无法彻底洗清嫌疑。然而让我怀疑你的还有一点,莱恩。”
许是因为愤怒,瑞琪的声音格外低沉。
“所有人之中,只有你因五点四十五分的那通电话获得了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在这点上,你赌输了。”
莱恩闻言一瞬僵硬,但没过多久又提高声音争辩:
“就算存在这个巧合又如何?仅凭猜想是没法定罪的。在客人面前如此诋毁我,我完全可以告你恶意中伤——”
“不,当然不止如此。”瑞琪切换相片,又道:“这是我先生拍下的菜园一角,我想各位都很清楚这是什么。”
语毕,墙上印出三株园中所栽的圣母果——但其中一株的青绿果实却颜色更深,与别株有着微妙的区别。
“这是……颠茄。”威廉沉吟片刻,忙问:“马歇尔先生!这究竟……”
莱恩神色一滞,陪笑道:“啊,是么?令客人见笑了。我一直以为是圣母果来着……说真的,这不是圣母果么?”
“旁边的两株确是圣母果不错,可中间那株是颠茄,错不了的。”爱莲冷声道,“马歇尔先生,在你看来,我和我先生或许是老眼昏花,但常年累积的经验是不会背叛人的——身为慧高制药的创始人,我不至于连这些基础都搞糊涂。”
“这不得不说是我的疏失。事实上,我一直对种植的圣母果质量不甚满意,因此每次结果后都会自行销毁,也算是万幸了。”莱恩话锋一转,“但就算如此,又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干系?”
“那就要说回第一起案件,即是对凯瑟琳·法卡斯杀人未遂。”瑞琪说,“就在今早,女仆长告诉我,吧台少了一瓶汤力水和一个酒杯——或许是因为杀人未遂,你疏于将这些证据彻底销毁,仅是将它们藏至仓库。当我用我先生所带的测量仪检测时,汤力水中的阿托品含量超过了三百毫克,酒杯中也有近百毫克残留。”
莱恩面色微青,保持沉默。瑞琪继续说了下去。
“各位应该知道,阿托品正是颠茄内的猛毒,一般只需一百毫克即可致死。为了使阿托品的苦味不易察觉,你企图用汤力水掩盖过去……但即便如此,还是骗不过法卡斯女士的舌头,她应该只喝了一小口——甚至更少——就浅尝而止了吧。”瑞琪续道,“见毒杀不成,你在情急之下施行了方才所说的第一场谋杀。法卡斯女士摄入的阿托品虽不到致死量,但仍足以引发症状:看见幻觉、浑身乏力……这削弱了她的抵抗能力。你从阳台潜入室内,便能轻易勒住她的脖子——这也解释了为何101号室内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听到这,莱恩略一蹙眉。他随后又微微笑了,但这回嘴角却略有抽搐。
“好吧、好吧,就算我退一百步……那第二起谋杀又该从何说起?在座的各位都同时目睹了怀特先生——愿他安息——被杀的那幕,不在场的只有你先生而已。”
“是啊,你和我,包括在座的六人都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乍看如此。”瑞琪顿了顿,反问:“但在那个时候,凶手真的藏于窗外吗?”
威廉插口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我们可都看见了,凶手放箭后乘船离去……”
“看似如此。然而,当时船上恐怕没有任何人。”瑞琪解释道,“当日月连成一线,潮汐力会达到顶峰,被称为‘大潮’,而每片水域大潮的时间点不尽相同——在森林居住的两年间,我对这点深有体会。”
说到这,他的语气柔软了些许。
“各位应该记得,昨晚当我们来到码头时,那七艘船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乘潮流远去……凶手的这一手反而给了我提示。你之所以将众人齐聚的时间定在两点一刻,多半是因为那是大潮落潮的时间点吧。确定这点后,其余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为了效仿我先生的惯用武器,凶手将自制弓弩搁置于窗外的X状栏杆交叉处,再以细绳穿过板机,与事先扔出窗外的皮艇相连。当皮艇随着退潮驶离海岸,便会自动牵动板机,发射箭矢——随后简易弓弩解体,从栏杆缝隙间被拖往海里,证据也随之消失……但仍有迹可循。”
他示意安娜切换相片,墙上即刻印出101号室东侧窗外的栏杆近景。
“作为证据,栏杆处内侧有两道新增的划痕,应当是弓弩解体、拉扯时留下的痕迹。可想而知,为了将这一计划顺利进行,过去的数年里你一定演练数次。为了佐证这点,我委托安娜小姐查阅库存记录,发现过去三年来,码头每年都会无故减少一至两艘皮艇。”瑞琪直视莱恩道:“若我是馆主,察觉到资产长期失窃后应当会安装监控器,至少也会更换仓库的旧锁以提升安保措施——然而一贯以严谨著称的你却什么也没做,不得不说是大意。”
馆内一时寂静,只闻海浪阵阵。
那无休止地拍打岸边的浪潮,如今听来只觉骚动不安。
瑞琪环视众人,继续说了下去。
“回到第二案当晚。凶手割去了怀特先生的舌头让他难以开口,但他在死前仍留下了一则讯息。椅子倒下后,怀特先生以手指的按动的频率和长短,向我传递了一组摩斯电码,构成了凶手的姓名首字母:-·…–,正是R·M,而在八人中符合条件的只有莱恩·马歇尔(Ryan Marshall)。”
“死无对证,你自然是怎么编都行。”莱恩冷笑一声,“既然你提起了昨夜的码头事件,那当时的情形该如何解释?你手上拿着的那封遗书兼自白又该从何说起?更别提你先生那具没有外伤,如此安详,只能是死于服毒自杀的尸体——”
瑞琪说:“那并非我先生。”
“瑞琪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威廉插嘴,“我理解你不愿接受事实,但那明明——”
“很简单,从一开始,这座岛上就有十二个人和一间密室。如果我先生在场,多半会说,如果这是本格推理,完全不合格。”
说到这,瑞琪苦涩地笑了。
“然而,难以理解的事之所以一再发生,只是因为我们所见的仅是冰山一角——案件剩下的所有疑点,都能透过潜藏于馆内的异样解释。”
他边说,边移步望向北侧。
浸染余晖的卡托布莱帕斯石像于石阶之上显得格外肃穆。
“讽刺的是,那个异物一直都在我们眼前。”
语毕,头顶传来一声钝响。
众人循声朝北侧的楼梯口望去,只见卡托布莱帕斯石像如有生命般缓缓移动。先是头颅,后是全身,仿佛随时都会抬足——不,细看之下,动的仅是底座罢了。
当声响停止,石像不再移动,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现出原形。
黑暗尽头走来一道人影。
足音愈来愈近。
来者身着一袭黑衣,头戴一副蝴蝶眼镜,红宝石胸针于夕阳中镀了层光。他的双唇异常干涩,步伐却格外沉稳,毫无迷惘。
宛如一头负了伤的黑豹步出巢穴。
在众人的目光中,那位前怪盗走下台阶,以一口戏剧腔道:“我来晚了么?瑞。”
“不,来得正好,”瑞琪露出微笑,“就差你了。”
他们在转瞬间交换视线,似乎已不需更多言语。
随着瑞琪左挪一步让出位置,侦探的交接棒再度落回怪盗手中。
目睹这幕,众人无一不深感动摇。许是药效未过,暮色中的怪盗多了分倦意,美得不似真人。恍惚中有人想到,说不准从刚才起,我们就置身于一场梦中——若非如此,先前那名死去的男子又是谁?
威廉膛目结舌:“你……没死?”
“是啊,还早得很呢。”罗伯特略一审视众人,最后和红发男人四目相对。“我在里头没什么大碍,只是等肌肉松弛剂的药效过去花了点时间——这都要拜马歇尔先生所赐。”他眯起眼睛,“或者……应该要叫你伊恩·舒尔特?”
男人闻言笑了。
“想不到……你还记得我。”
“你改变容貌,改变姓名,做得这般彻底,连我也没立刻识破。但在一片黑暗里,我反倒多加留意了声音……烟酒损害了你的声带,但声纹是不会变的。这是你唯一的疵漏。”罗伯特沉声道:“然后我想起了——伊恩,我们曾在十年前见过一面。那时候,你是我父亲的学徒。”
“莱恩……”瑞琪斟酌语句,末了只是挤出一句:“为什么?”
男人耸了耸肩,不再挣扎。他望向二人,自嘲地笑了。
“瑞琪团长,就像你先生说的那样,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徒。你问我为什么?TSJ项目对皇家来说仅是又一次失败的尝试,对我来说却是一场灾难……人才可以重新募集,研究所可以重建,但有些人事物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我无法不去恨,无法忘了那场大火和它掩盖的罪恶。”说到这,他又笑了笑。“团长,别那样看着我。我没法像你或你师父那样达观,而是个狭隘得无可救药的小人。若不是为了复仇,我早已死了——这不是比喻。
“对那时的我来说,TSJ项目就是我的全部。我父亲成天不知去哪鬼混,我母亲则领着微薄的薪水供我读书——直到有一天,来校访问的金先生认可了我的才能。我契而不舍地恳求他收我当学徒。幸而他同意了,并在数年后推荐我进了TSJ项目。那是很好的一段日子……直到有人试图将成果占为己有。”
罗伯特蹙眉道:“你的意思是,那场意外……”
“事到如今,究竟是不是意外,我也搞不清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怀特和法卡斯曾多次找你父亲约谈(我隔着门板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无非是关于转让商业使用权云云——而Dr.金回回拒绝得不留情面。我们本以为这事过去了,也就没多加防范。
“到了正式实验那晚,研究所因事故失火,怀特趁乱潜入实验室,试图拷贝机密文件,不料金先生也顶着火势返回现场抢救研究成果。等我赶到那附近时——”他缓缓吐气,续道:“……看见怀特朝金先生开了一枪。我吼着,跑过去试图搭救,却因吸入过多浓烟陷入昏迷……等我醒来,房间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血迹。
“研究所不见人影,也不见救援队。我猜金先生多半是死了。我走到海边,想要一了百了,却被海边的一个皮袋绊了一跤——里头有一封遗书与一整套个人证件,想必是先我一步自杀的某人留下的遗物。不错,那人的名字就是莱恩·马歇尔,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我计上心来,觉得这就是天意。于是我放弃寻思的念头,决定以莱恩·马歇尔的身份改头换面,向劳伦斯——和他身后的法卡斯复仇。”
“那么,你之所以加入骑士团……”瑞琪眉头紧锁,不再说下去了。
“只是为了习得更有效的杀人方法罢了。”男人讥讽地勾起唇角,“我本以为掩盖得很好……但还是被菩提识破了这点。被逐出师门后,我决定从长计议,自然而然地接近法卡斯和劳伦斯,为此需要一些技艺。我考出了调酒师执照——这比当金先生的学徒要简单多了——随后从小酒馆开始积攒经验,最后应聘了一家商界人士常去的酒吧。不出所料,法卡斯没过多久就送上门来……”
说到这,他面对瑞琪,微笑道:再然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沉默再次笼罩大厅。
窗外落日已然沉没大半,如火夕阳衬得这一幕愈加浓艳。
男人也好,旅馆也好,宛如随时都会燃烧起来一般。
“最后再回答我两个问题。”
瑞琪打破沉默,隐隐愤怒着。
“你为何要掳走我丈夫,再嫁祸于他?”他质问,“那名死去的男子又是谁?”
男人笑意不改。
“关于这个,你还记得那些关于法卡斯集团走私器官的谣言么?那有一部分是真的。”男人不紧不慢道:“十年前,凯瑟琳·法卡斯想要的仅是TSJ项目的一半——肉体研究的那一半。你应该知道,人体内存有一套的免疫系统,会将来自体外的器官视为抗原加以排异。即便现有的系统可以事先检测出急性排异反应,但仍供不应求,更遑论漏网之鱼不在少数——法卡斯的一位亲人就是因此而死,或许这就是为何她如此心切。
“而在掌握了TSJ项目的技术后,法卡斯集团旗下的科研团队得以克隆出与本体别无二致的人体,再采摘其身上的器官、组织、血液,将移植风险降至最低。制造费用自然高昂,但愿意购买的上流人士颇具数量——意外的是,其中也有人希望能克隆罗伯特·凯恩——不错,死者就是那具克隆体。”
闻言,众人不禁哑然。虽然样貌和罗伯特·凯恩别无二致,但那个没有名字的男子的生和死都过于轻薄。在那宛如蜉蝣的一生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感到了什么……事到如今,都已无法确认了。
但男人像是毫无所谓般继续说了下去。
“……此外,虽然并未对外公开,但我和法卡斯有过一段地下关系。不出意外,她的遗产应有我的一部分。Dr.金的研究将继续下去,由其子继承其,继续当年未竟的实验……而我能给予他应有的研究资源。在邻国,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等时机到了,我便打算认罪,将清白还以凯恩先生,让他与其父的研究成果重见天日,享有他们应得的赞誉。如此足矣。”
言及此,男人向罗伯特转过身去:
“告诉我,您也是这么期望的吧?凯恩先生。”
“再会的那时,你自称很了解我。”罗伯特冷声道,“那你也该清楚……身为RK的那几年里,我从未下过杀手。”
“那不过是无谓的桎梏。跨越界限、颠覆常理,才是一流的科学家所为。无论抗拒与否,你都是金的儿子。十年前是如此,今后亦将……”
“看样子你误解了什么。”罗伯特嗤笑一声,“这些年来,我憎恶抛下一切的父亲,极尽叛逆之能事,但终究还是无法弑父……”他语气一沉,续道:“就告诉你好了。十年前的实验前夜,金告诉我——无论实验成败与否,他都会在此后退出TSJ项目,另寻新路。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失了对生死的敬畏。
“莱恩……不,伊恩。你自诩继承了金的意志,实则和金的理念背道而驰。”
窗外,太阳已完全落下了。
夜幕低垂,一抹隆月自天边显现。一地清冷月色宛如银箔,倾洒海面。
名为伊恩的男人缄默半晌,久得让人怀疑他会永远沉默下去。
潮声骚动。
待他重新开口,只闻一串笑声。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金!”
他大笑着,兀自奔向北侧楼梯。
未等众人出声,他便绕过卡托布莱帕斯石像,闯进其后的甬道,一头扎进黑暗。距离最近的罗伯特先追了上去,随后是瑞琪,紧接着是安娜……余下的史密斯夫妇和三位女仆则僵在原地,望着那条黑而深的甬道,久久无法动弹……
待三人的双目习惯黑暗,男人已穿过一众地下室,来到走廊正央堆满汽油罐的储物间。许是事先早已料到这一步,房内的汽油撒了一地,气味焦灼刺鼻。
男人掏出一枚打火机,点亮了它。
三人停在门外,进退两难。
瑞琪呵道:“莱恩!”
“到了现在,你还……但是没用的,团长。我和你们不同,没法在那边生活,我……不过是一条豺狗,只能躲在夜里,终日以腐肉为生。在你看来或许狭隘得可怜,但这份仇恨就是我赖以生存的一切,而现在——”
男人用左手做了个手势,以代替那一连串难以言喻的事物。
在火光里,他的笑容格外疲惫。
“再见了,团长;再见了,金的儿子。你们就忘了今日,忘了昨日,忘了十年前、百年前的那几场大火,佯装安稳地度过余生吧!”
话音未落,他手指一松,任由打火机落在一地汽油里——
火海于刹那间染红视野。
在摇曳的木船里,罗伯特·凯恩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一次变回孩童,来到了那栋儿时的宅邸。
母亲不在,父亲也不在。但他知道该去哪儿找父亲。待夜深了,他便走上楼梯,推开书房房门——他知道的,那儿的书柜堆满三面墙壁,剩下一面留着扇窗;他知道的,窗前摆了张书桌,而桌前会坐着父亲。
男孩笑了,但什么也没说。他从书柜上抽了本书,趴在地毯上时而阅读,时而看着那个身影。桌上点着一盏灯,父亲的影子落在地上,变得很长很长。窗外风雨交加,雷声大响,随后又重归平静,不知何时覆了一层雪……如此春去秋来,唯独永夜不变,他和父亲待在这间小而暖和的书房里,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
直到有人呼唤了他的名字。
先是一声,随后是许多声。男孩看向窗外,只见黑云低垂,风声肆虐。但他知道的,在比风更远的地方,森林的另一头,有人正在那儿等着他——他就是知道。
然后他站起身来,将书放回书柜上。
你要走了吗?父亲问。
是的,我要走了。
他离开书房,就此关上了门。
四月三十日,火势持续了整整一夜。
待清晨时分的一场大雨浇灭烈火,普赛克旅馆已然不复存在。时隔一天,运送食材的船只再度来访,船夫见状惊愕不已,但仍是载生还的八人返回内陆码头。当日立案后,正午时分警方前来勘查,旅馆原址仅剩一地余烬与四具尸体。
令人费解的是,现场并未发现任何状似卡托布莱帕斯的石像。一说是在警方到来前,临近的海贼已捷足先登;另一说则带点怪谈色彩,在此不多赘述。
五月下旬,相关证人被警方陆续释放。事后不久,史密斯夫妇宣布退休,将慧高企业转让给资深社员,并将一半资产捐予红十字会。
其后,四位女仆各奔东西。安娜被送往公立疗养院修养,听说其精神状况稳定,偶有反复,但大体上仍在逐步恢复。卡罗尔因火灾手臂灼伤,静养结束后前往码头饭店任职后厨。乔安回到老家,继承了父辈的农庄。埃拉过了一段旅居生活,最后于一间小镇图书馆就职。
不久后,警方推定凶手为莱恩·马歇尔。据记录,此人精神失常,犯下复数谋杀、蓄意纵火后自焚而亡。死者共计四人,其中包含法卡斯集团首席执行官凯瑟琳·法卡斯,其集团表示沉痛哀悼,并于其后选出新任执行官大幅重组内部架构,据闻不少项目因而停摆。另有一名死者的身份无从查起,就此不了了之。此外,有传一邻国军事领导及其夫于此案中负伤,但此消息被高层管制,沦为又一则口说无凭的民间谣言。
至此,厄洛斯岛连环杀人事件悄然落幕。
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时隔多日,二人重回故土。
在N国警方的轮番审问之下,瑞琪向皇家请出的一个月带薪假余额已然见底,同样消磨殆尽的还有代理团长一职的弗兰克的耐心。“快点回来吧,团长,”他在电话另一头哭丧着脸说,“您这个月过得倒是滋润,我可快撑不下去了。”拜女王陛下所赐,得知具体消息的只有寥寥数人,也不知是好是坏。瑞琪听了只得苦笑,说,就回来了,你再撑个一两天。
返工之前,他们在家中度过了这趟蜜月旅行的最后一夜。
当晚瑞琪负责准备蔬果色拉,罗伯特则下厨煮了锅鸡肉土豆咖喱,以青柠调配了两杯莫吉托。趁着春夏交接之际,他们搬出仓库里的室外桌具,点了根蜡烛,来到庭院举杯共饮。
初夏的晚风带点温热,半月于薄云间若隐若现。院子里的树木分毫未变,但野花却不知何时自草丛间长出枝叶,开得更盛了些。
瑞琪环顾四周,不由感慨:“没想到……蜜月旅行就这样结束了。”
“这次全乱了套,下回可要好好再补偿我一次。”
“这就得看陛下什么时候再批准了。”
接着,他们谈论起往后的打算。罗伯特说,他多半会和那位成天住在树屋里的大卫先生共事,在机械工程领域进一步深造。据他所说,人工智能会逐步渗透生活,灵魂的定义终会因而发生改变……瑞琪对此不太了解,但还是为他的丈夫斟了酒,笑得醺醺然的。
但有时候,他又会蹙起眉头,笑意参杂苦涩。
罗伯特问:“你背后的灼伤好了些没?”
“好些了,不必担心。只不过……虽然结了案,但我还是感到难以释怀。”瑞琪望向远处,叹道:“直到最后,还有许多疑点没有解开。譬如说……为何十年前目睹了一切的伊恩,却能从那时的怀特先生手里活下来?”
“是啊,或许……”
罗伯特抿了抿唇,罕见地沉默了会。
“法卡斯死去的那晚,我去调查了怀特的房间。他的笔电加了密,而密码是我和我母亲的生日……我一时感到难以置信,也因此被莱恩趁虚而入。”他顿了顿,语气难得低沉:“瑞,我知道这听来很疯狂,但……或许在研究所失火的那晚,金和怀特互换了躯体。”
“互换?”瑞琪一怔,“你是说,在当时……”
“正式实验那晚,总负责人是我父亲,持有转移魂灵的设备理当由他保管。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或许在死前重启了那装置……于是金在怀特的躯壳里活了下去,而怀特则在金的躯壳里死了。这也是为什么,身为金的学徒且目睹了一切的伊恩,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他垂下眼睑,轻轻笑了。“这很疯狂,我知道。”
瑞琪闻言不禁愕然,一时无法言语。他想象着这十年间,一个男人的故事。
那个夜晚,男人在另一个躯壳中睁开双眼,目送自己原先的躯体走向死亡。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背起那具遗体穿过层层浓烟,再将其销毁殆尽……往后的日子里,他先后得知妻子死去、其子失踪的消息,便辞去职位、舍弃名誉,切断一切原有的人际关系,隐居于象牙塔中试图偿还那永无法偿还的罪孽。当数年后罗伯特以RK的身份重现视野,他或许感到一丝慰藉,却自认失去了为父的资格,无颜再与他相见。对于男人而言,光是听闻儿子安然无恙的消息、偶尔遥望那艘天边的飞艇,就感到足矣。也正因如此,当听闻其子闯入黑森林时,他坐立难安,唯恐意外发生……在恐惧的驱使下,他再次联络了法卡斯集团以做保险,却没料到那所谓的器官储备是以何种形式生产……
当男人和罗伯特于异国再会时,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当他被曾经的学徒所杀,又是否感到唏嘘?
凡此种种,都已无人知晓、无法佐证了。
“当然了……所有证据都在两场大火中烧毁,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追查。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个猜测罢了。”像是看破丈夫的想法似的,罗伯特笑道:“谁知道呢,或许金还在某个地方苟活着也说不准。”
顺着罗伯特的视线,瑞琪也望向远处的晚云。是啊,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沉默之中,晚风掠过树梢,掠过草尖,吹得他们的衣摆随之摆动。罗伯特今夜换上了和瑞琪相同的开襟薄衬衫,锁骨和胸膛一览无遗。而他知道在罗伯特眼里,自己也是如此。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前怪盗促狭一笑,抿了口莫吉托。
“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认出那具尸体不是我的?”
“毕竟你是我先生,我自然知道。”瑞琪别开视线,续道:“真要说的话……只是因为,那具尸体的颈脖处没有吻痕。”说完,他的耳根子红了些。
罗伯特笑着揶揄他:“又来了,事到如今才晓得害羞。”
晚餐过后,架不住丈夫的邀请,瑞琪又和他一同泡了回澡。许是酒精的效用,许是劫后余生带来的冲动,那晚他们从浴室一路缠绵到床头——这场zuo爱来得格外漫长而狂野。当他们感到餍足了,睡意悄然而至。
但当他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潮声。
那片海上发生的一切都宛如梦幻泡影,岛上的死仿佛仅是剧目的一环。复仇剧落幕的此刻,他总觉得还能在酒吧偶遇那位如豹的女士,在街上瞧见那位身着白大褂的男人,于那位没有名字、酷似罗伯特的男子在某处重逢,或是和多年前那个时而阴郁、时而微笑的青年在前哨站再会……但再也不会了。身为一名骑士,他注定要终身与死为伴,而他知道自己永无法习惯。在森林、在沼泽、在山洞……或是在某个遥远的岛上,只消合上眼,亡者便会以梦的形式再现。他们时而嚎哭,时而癫狂,时而挥手离去,化作海底的阵阵回音。
血水随浪潮而去,春日已然告终。一段蜜月旅行结束了,往后的日子尚且漫长。正如那位不知是谁的男人所说,浪潮永不会停歇。在红龙离去、卡托布莱帕斯消失后的岁月里,他们所能做的仅是彷徨着,踉跄着,绕着弯,走入那没有怪物、没有金线,却纷扰无比的森林里去。
望着身旁丈夫的睡颜,瑞琪不由得思索他会做一个怎样的梦。片刻过后,他俯下身子,给了他一个吻。
当他再次入睡,潮声已消失无踪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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