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ro
我最后一次见到塔奇时,镇里正逢五朔节。
彼时麦芽酒和烤肉的滋味盈满街巷,篝火噼啪作响,男女两两一组顺着雷贝琴的旋律跳起舞来,好不快活。被老板娘派来看摊的我把长棍面包刷上蜂蜜,卯足了劲大声吆喝,在庆典特有的气氛与酒精的催化下,不出多久就能卖上两整条。年年如此。
随着天色渐暗,一对对男女拖着手向森林涌去,多半正盘算着多采一些青树枝,再干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儿……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偶一为之的放荡也是被神所允许的。
我正这么不害臊地想着,便瞧见塔奇向我走来。她身着布满补丁的黑麻布衫,脸上粘着煤炭和铁粉,在这幅狂欢之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活像是苹果肉桂派里混进了梅干。
可我偏偏喜欢梅干。
待她来到铺前,我问:“还是老样子,两块黑麦面包?”
“这次给我一篮吧,路上吃。”塔奇的声音略显沙哑,如猫般细长的双眼含笑盯着我瞧,“话说回来,你不去跳舞吗?”她又问。
“没这个闲情,也没个像样的舞伴。”我切着面包调侃,“不过嘛,如果塔奇小姐是个绅士,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啊哈,我是个淑女,还真不好意思。”
“一个会打铁铸剑的淑·女?”我边把黑麦面包用布包好放进她的木篮里,边说,“好啦,你打算上哪儿去?”
“去塞林城。我这次来也是和你告个别,明早钟声一响,我就要走了。”
我闻言一时语塞。塔奇付了五个铜币,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待会儿再说吧,我就在那边的路口等你。”
待太阳低垂,钟声响起,教会规定的营业时间就算结束了。打烊后我和老板娘道别,来到路口随塔奇走回住所……我俩并肩穿梭于街巷构成的迷宫,一如两年来数百个浸染黄昏的往日。
两年前,塔奇成了我的邻居。我俩都是同一栋楼里的租客,我住阁楼,她住地下室。这两个房间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年租只需32苏!),缺点则数不胜数。同为早出晚归的独居女性,更因为这同样糟透了的住所,塔奇和我颇有一番共同语言。在下班后入睡前那一根蜡烛的时间里,我俩时常跑到对方房里共进晚餐聊些有的没的:她说地下室满是蛛网和爬虫,我说阁楼里全是老鼠屎,下雨天直漏水;她抱怨工匠师傅又把她到处使唤,我附和老板娘也常让我满城跑腿,简直是把人当马用……
总有天我俩会分道扬镳,这我是晓得的,只是没料到那天就是明天。
不一会儿,我们到家了。
“请进吧,”塔奇推开家门,故作绅士地说,“我的小姐。”
我笑她演技浮夸,走进房里却不由得难掩失落——这间几日前还堆满杂物的房间变得空空荡荡,满是人去楼空的先兆。能卖的早卖了,能扔的早扔了,剩下的不过五个面团大小、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的行囊——“家”到头来也只有这么点大,塔奇边说,边点亮了最后一支蜡烛,把刚买的面包分了我一个。
我俩席地而坐,啃着面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又因烧焦了翅膀落在地上不断抽搐……我想了想,用木篮子压了它。于是抽搐停止了。
“我领到了师傅授予的资格证,打算到塞林城里去……抱歉,一直说不出口。”塔奇率先打破沉默,“听说那儿工匠的薪酬更高,伙食更好。”她顿了顿,又说,“等攒足了钱,我要去雪山。”
雪山?
我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决定先道贺再说。
“恭喜你出师,塔奇小姐。”
“谢谢,”她笑道,“也祝你早日拥有你的店。”
这回反倒轮到我不好意思了。
“这个么,终归也只是想想罢了。我想,多半过个几年我就会结婚生子,变成老姑娘了吧!”
塔奇闻言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旁的烛火静静摇曳,衬得我俩的影子忽大忽小。
“说起来,你为什么想去雪山呢?”我问。
“因为……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那儿。”塔奇欲言又止,“算了,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我起哄道,“这或许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难道你想要我心怀疑惑地变成老婆婆、躺进棺材都不明不白吗?”
塔奇笑我夸张,接着又一次顺从了我的无理取闹。“那好吧!”她压低声音,凑近了说:“不过你要向我发誓——你永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告诉别人。”
彼时我并没意识到,“永远”会是一段多漫长的时间。同样的,我也没能察觉,塔奇接下来的话将在我心里掀起浪花,将我后续数十年的生活轨迹就此改变。
五朔节当夜,塔奇向我讲述了那个她怀揣多年,今后则会被我回味许久的故事。
一段雪山脚下的往事。
Verse
往克鲁镇以北骑行四天便到了安蒂山,安蒂山下有特里村,那儿是我的故乡。
村里孩子不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只有约莫四十来个,其中女孩仅有不到一半,而琪拉是顶漂亮的那个。想当年,她一头麦色金发柔顺如丝绸、皮肤白皙如雪,村里人都称她是“阿拉贝儿”,我们的小美人。
山村资源寥寥,地方偏僻,卖玩具的旅行商人不屑造访,但这难不倒孩子们。天气暖和了,他们就去树林里抓蝴蝶、到河边丢石头;等天冷了,就到空地上打雪仗、堆雪人……
若说琪拉是她们中的孩子王,我便是个局外人。
因为我是工匠之女,终日待在店铺和工房。
追溯起来,我家世代都是工匠,但母亲因生我而死,自此断了传承。无数个夜里,我那醉酒的父亲总对我说,“如果你是个男孩……”紧跟着一声叹息。他后来不知怎的想了个法子,就是把我当儿子养。我因此没少招旁人侧目,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说回琪拉吧!
时至如今,我仍记得我俩成为朋友的那个午后。
那是春天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女人们从井里打水,男人们在田里耕地,而一位闲来无事的老妇人则坐在栗树荫下,给孩子们讲故事。我正巧从市集回来,见天色还亮,便走下山坡凑过去听。
安蒂山是我们的神。只听那老妇人说。瞧瞧那高耸入云的英姿,山顶终年布满积雪,雪里有一楼宇,楼里住着山神,神就在那儿看着我们,庇护我村世世代代繁荣安宁。
孩子们问,该怎样才能去那儿呢?
老妇人说,只有被选中的好女孩才能前往山顶。等时候到了,她们就会被安蒂召唤,成为山神之妻。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玩儿去了。老妇人拍拍裙摆,蹒跚走回家里,多半是去照料她的孙子孙女。栗树底下一时冷清,只剩琪拉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远方的雪山。我寻思着,不知在她眼里,安蒂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鼓起勇气向她搭话:“你啊,就那么想去雪山吗?”
“想,想得不得了。”她转而看向我,双眼如琥珀,“你呢?”
我愣了愣,随即嗤笑道:“山神不会娶像我这样的女孩为妻,我呢,也一点都不稀罕。”
“你真怪啊。”她说。
“怪的是你。”我说。
我们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像两只对上了的公鸡,随时都能斗个昏天黑地。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过了不知多久,我俩噗嗤一下,同时笑出了声。
“我叫琪拉,”她笑着伸出手来,“你叫什么名字?”
头一回有人这么问。
“塔奇,”我慢半拍地回握住那只手,感受那柔软而纤细的触感留在掌心,“叫我塔奇就好。”我说。
然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自那以后,我总会趁父亲不在偷偷溜出工房,跑到琪拉的窗玻璃前轻叩三下:叩——叩、叩,一串鼓点,那是我俩约好的密码。没过多久,琪拉就会推开窗户一跃而下,她在那个春天一次又一次牵起我的手,带我跑遍山间所有好玩的地方:一片适合打滚的草地、一棵视野绝佳的大榕树、一堆结满了甜浆果的矮树丛……平平无奇的树林在她的指引下仿佛有了魔法。
我俩常常会爬上那棵榕树,在树梢上尽情俯瞰整个村庄。琪拉会躺在树杈上,哼起一首首从她母亲那儿听来的民歌;作为交换,我则告诉她工匠铺上发生的种种趣事,讲起那些或古怪、或不可思议的客人……琪拉投入地听着,而我呢,却对她看入了迷。
在无数个午后,我看到同一片暖阳透过树叶筛在她端正的脸上,把那双琥珀色眼睛上的金色睫毛衬得微微发光。待风一吹,她那头过肩的金发便会随枝桠舞动,像是深秋时泛起波涛的麦穗之海。
阿拉贝儿。我想我明白了这四个音节的含义,阿拉贝儿。
那日春风和煦,我讲完了不知第几个故事,琪拉又唱起了她常唱的那首,关于爱情与离别的民间老歌……待听到最后一段时,我终是难以自持地牵住了她的手。琪拉笑了,随即也回握了我的。或许是那会儿阳光太明媚,又或许是微风太怡人,在那一瞬间我真的相信,这样的好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但太阳会落下,春天会逝去,当我们徘徊于麦田流连忘返的时候,野狼总会伴随着黑夜来临。
Pre-Chorus
我偷跑出去玩的事儿没过多久就被父亲发现了。那晚他从工匠铺回来,二话不说抄起墙角赶野狗的木棍打了我一通,疼得我忍不住哭了——我本应忍住的,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我从没想到人的眼里藏了那么多泪,多到打湿整个衣襟还没完。
父亲一见愈加恼火,棍棒如雨点落在我背部,那些雨点再从我眼里往外流,换来的是更多的阵痛……恍惚中我感到自己成了朵云,雷在我体内翻滚久了就成了雨。待我哭累了,父亲也打累了。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嘶哑地说,你哭什么哭,还不是你把你妈害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人会来救你了,没人会。
他是对的,我妈用她的命换了我的。我晓得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不晓得还要再付多久。
有父亲的家是片阴晴不定的海,而家外头的街道也不再安全。有天我从市集买材料回来,突然感到一块小石子击中了我的背部——回头一瞧,只见七、八个孩子对我怒目而视,怪我偷走了他们的琪拉。
男孩们说,别再不知好歹地黏着琪拉了,你这不男不女的婆娘。
女孩们说,琪拉是我们大家的,才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们指望我就此离开,而我拒绝为此道歉。
于是在父亲殴打我的淤青上,又多了几个小石子留下的划痕。每当琪拉问起,我都以跌倒为借口糊弄过去,再拙劣地岔开话题……拜此所赐,我们有了好多个不欢而散的午后。琪拉怪我不够坦诚,但我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是害怕,怕她会离开我。
如此这般,棍棒和石子交接的日子循环往复。每到难以忍耐的时候我就会一遍遍想着未曾谋面的母亲,把疼痛视之为父亲所说的代价,渐渐地,也就感到没那么疼了。
一如父亲所言,没人会有所察觉,也没人会来救我。世间唯有高耸入云的安蒂山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庇护繁荣的神明对一个女孩的眼泪无动于衷。
那个夏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波波热浪将汗水泪水一同卷走,我那年才十二岁,误以为背部的阵痛会和天上的太阳一样恒久。
直到夏天即将过去,初秋快要到来的一个午后。
我沿着同一条老路从市集回家,那七八个孩子冲我丢来半个鸡蛋大的石子,一切都和以往别无二致,不同的是尾随我(她事后如此承认)的琪拉撞见了这幕——她和我四目相对了短短一瞬,便冲到我面前张开双臂,像是母鸡护着小鸡。
“如果要打她,那也打我吧。”
我看不见琪拉此时的表情,但从没听过她的声音如此冷静。
那本是用来唱歌的声音。
为什么?
我不由得陷入困惑,那七八个孩子也一时慌乱,只见他们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随后还是松开了一只只攥着石子的手。接着他们劝琪拉,她不值得你这样做……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她的酒鬼父亲讨人厌得很,有其父必有其女,她那个鬼样子想必也好不到哪去——谁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
“我相信塔奇,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更了解她。”琪拉冷冷地说,“如果你们不和她玩,那我也不和你们玩儿了。”
然后孩子们不欢而散,徒留下一地石子。
琪拉为我出头后,果然没人再敢拿石子丢我,但也没人再亲近琪拉了。
我懊悔地说,都是我的错。
但琪拉总会笑着安慰我,说这样正好,没人打搅我们啦。
只要琪拉说好,我就觉得快活,我一快活起来,没人拦得住我。十二岁的我继续屡教不改地溜出工房,自不用说父亲的棍棒依旧回回朝我袭来。我被打得嗷嗷乱叫满院子乱跑,但我已不会害怕,也不会再哭了。
我想告诉父亲,这世上会有人来救我的。会有的。
待秋去冬来,琪拉便邀请我去她家做客。琪拉的父母都是好心肠的农夫,更棒的是他俩天天早出晚归,家里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天下。
琪拉有一盒玻璃弹珠,和两个她母亲缝的布娃娃。待做完了家务活,我们便会趴在床上各拿一个演起骑士或公主、女巫或海贼、游侠或大盗……在无数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们裹着毛毯穿梭于各个国度,一同编织出数也数不清的冒险,徜徉于数也数不清的故事之中。
当故事结束了,琪拉就会变回琪拉,娃娃也会变回娃娃。那段日子里,她常倚在我肩上,轻声说我喜欢塔奇,全村最喜欢你。
我会告诉她,我也喜欢你。
但有一天,我忍不住多问了句:“那……和山神大人比起来呢?”
琪拉闻言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就晓得会这样!”我酸溜溜地埋怨,“反正琪拉总有天嫁给祂,总有天会离开我。”
“塔奇、塔奇,”琪拉的声音高了一截,“这事谁也说不准……这些年风调雨顺,安蒂不需要新的女孩上山。再说了,就算有这个机会,我也不一定会被选中……”
“可你长得这么美,唱歌又好听。”我争辩道,“如果我是山神,非你不可。”
“谢谢你,塔奇。”琪拉羞涩地笑了,重复道,“谢谢你。”
从那时起,我竟嫉妒起神来了。
不知是不是报应,下一年是个荒年。
十三岁的夏天酷暑难耐,第一批麦子收成寥寥,眼看着过冬的储备岌岌可危,大人们纷纷讨论,是时候把新一批妻子送上山了。
在新月之夜,村里举办了盛大的祭典。沐浴着苍白的月色,年轻男女涂上图腾载歌载舞,两鬓斑白的祭司朝安蒂跪拜念念有词,呼唤着伟大山神的五个名字,分别代表了丰饶、和平、繁衍、狩猎、永恒之五面相。她吟诵赞美诗滔滔不绝,接着只见她双眼紧闭一阵痉挛,继而猛一睁眼一跃而起,指向排成一圈的其中一个女孩大喊“征兆、征兆!”——如此重复五次,就算是选中了五个妻子。
正是在那年初秋,琪拉穿上了布满刺绣的华服。她浑身满是香料,面孔红扑扑的,宛如出嫁的新娘——只不过是安蒂的新娘。
为了净身,被选中的五名少女要在谷仓里绝食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便朝安蒂之巅远行出发。
我连夜在工房里打磨了个铁挂坠,终于赶在第二个夜晚钻进了谷仓。当我从窗口一屁股跌到麦穗堆上时,琪拉正躺在墙角一动不动,却还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她的脸色因月色更显苍白,但仍美得像个娃娃。
我把挂坠放到她手上,悄声说:“就当是我陪着你。”
“谢谢你,塔奇。”琪拉笑道,“到了山上,我会成天戴着它……我会告诉安蒂,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送我的护身符。”
到了这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安蒂来安蒂去的,为什么这些年来,你如此执着于祂?”
琪拉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从小我就知道,我注定没法和别的女孩儿一样收获幸福吧。”
“可你这么美……全村上下多少男人想着娶你,聘礼一个比一个多。”我虽然心里酸溜溜的,但说的可全都是大实话,“嘿,你知道那个肉铺的拉涅吗?他说他本来为你准备了三头牛,两匹马,还会在婚礼上烤一个大大的肉派,请大伙儿都来吃!”
“所以呢?我就为了三头牛两匹马和一个你们分了吃的大肉派嫁给拉涅,再像你母亲那样难产而死?”
琪拉气得脸色发红口不择言,我一听也气不打一处来。接着我们扯着对方的头发扭打起来,直到别的四个女孩不耐烦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俩才不得不暂时休战。
抱歉,塔奇。琪拉自知失言地低下了头,我却小心眼地没有理睬。
“嘿……你知道吗?”见我还在赌气,琪拉便躺在一旁自顾自地讲起来,一如裹在毛毯里的数十个冬日。“山神白天是司掌狩猎的男子,到了夜晚,则化身守护森林的美丽女性……所以我想,若是嫁给了祂,我至少还有一半时间能感到快乐。一半就够了,塔奇。一半就够了。”
我刚要开口,却没能再问下去。
听到动静的守卫破门而入,一高一矮两个壮丁拽着我的头发,把我硬是抓了出去。
于是,那就成了琪拉对我说的最后一段话。
琪拉净身的第三个夜晚,我又一次溜出家门,绕过守卫偷偷潜入谷仓。那时候,五个少女都陷入了梦乡。我看到飞蛾扑腾翅膀,如水月色洒在琪拉脸上,衬得她的睫毛那样美,薄唇那样软。
我俯下身来,亲吻了琪拉。
静默无声的夜里,我们的牙齿轻轻触碰,像是冰块发出的声响。
Bridge
塔奇说到这儿,突然陷入了沉默。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惊愕得像是在面包房里见了头活鳄鱼。
“塔奇小姐,你……”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塔奇沉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有想过,或许是父亲太想要一个男孩,以至于我暗暗迎合他的期待,像是炼铁那样按照磨具再造形状……然而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如此。我生来就是个女人,而我爱的也同样是女人。”
“我想说的是……你有理由厌恶我,但请别惧怕我。”
然而我已听不清塔奇的话语,恐惧像毒蛇般没来由地攀上了我,自心而起的冷意覆盖了全身。看着塔奇宛如猫科动物的眼睛,我一时感到呼吸局促,背脊泌出冷汗……两年来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夜晚!我竟然都在和这样一个被神唾弃者共处一室——我想要尖叫,想要逃跑,恍惚中我感到双腿兀自动了起来,我的双手则拼死推开了地下室的大门,在夜幕下我来到狂欢的人群正央放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地下室里有一头鳄鱼,披着人皮的鳄鱼……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待一滴烛油滴落在地,我的呼吸已然重归均匀,感到冷意如浪潮般缓缓退去。
定睛一看就能知道,塔奇的双眼并非兽之眼,而是人之眼。
只是稍微有些细长的,和我不太一样的人之眼罢了。
“我在听呢,塔奇小姐。”
那年五朔节之夜,数十对男女在林中相拥,街上的雄鹿王与五月女王则在队伍前头带领万众巡游。而在一间小小的、阴冷的地下室里,我凑上前去,攥紧了塔奇冰凉的双手。
“我在听。”我轻声说,“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于是故事继续了下去。
Chorus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到琪拉。
我难过归难过,但日子还得照过,工作还得照做。又一年春天,当我行经那条从市集回家的老路,看见栗树下的老妇人又在讲故事。
孩子们问,送去山上的女孩之后会怎样呢?
老妇人说,送去山上的女孩啊,个个都成了神之妻,她们在山巅与神明一同永远生活,透过云层还能看见山下的我们呢。
孩子们听了很开心,我听了后也感到有点高兴。
当我望向安蒂山的时候,我相信琪拉也在看我。
如此这般,我在安蒂山下继续过着市集、工房和家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十六岁夏天的一个午后。那天分外酷热,父亲喝多了开始打盹,结果这一睡再没醒来。
我赶忙放下手里的活,一路跑去神庙找老祭司为他念经文。她把这事办完了,就带了一伙壮汉翻墙倒柜寻找遗嘱,费了一下午,可算在工具箱里找着了张纸。祭司告诉我,父亲托人写了,他的五分之四存款和这间屋子全捐给神庙用于赎罪,剩下的五分之一和工匠铺则归我处置。
我不识字,就全信她了。父亲死去的那天我把铁匠铺卖给拉涅换了笔钱,随后在他的尸体旁守灵了三天三夜。我吃不进什么东西,但也不想哭。在那三个昼夜里,我就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一角的蛛网、那根常用来打我的打狗棒、散落一地的酒瓶……我看着这十五年来生活的地方,再看着那张十五年来看腻了的父亲的脸,突然觉得一切都好陌生,但不知怎的又意外的平静。然后,我想起了三年前在谷仓里净身三天三夜的琪拉,暗自又有些快活,没心没肺地想,这样我是不是离她又近了一点点。
因为夏天太热,第二天夜里父亲的尸体就开始散发臭味,但灵还得守下去。我那时一边暗暗发誓以后绝对要死在冬天(实在不行深秋也可以),一边屏息给他擦拭身体,但味道总是洗不净,于是我也不再擦了。第四天清晨,祭司带一伙壮丁来给父亲下葬,他们往他的耳鼻口里塞满棉花,再把他裹在麻布里抬进木棺材——我选了最便宜的那款木材,下葬时总有点担心父亲会不会被气醒再抄起棺盖痛打我一顿。他没有。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祭司就依照遗嘱带人收走了这间屋子,我也自此离开了村庄。我把父亲遗产里一半的钱花在了葬礼上,剩下的一半则当作旅费,搭上顺路的马车辗转各地当起了工匠学徒。
我起先假扮男子拜师学习,一年后才心惊胆战地告诉师父实情。师父听后五味杂陈哭笑不得,最后还是说罢了罢了,我若把你逐出师门街上只会多一个乞丐,而若把你留下世上或许还会多一个好工匠,所以你啊就先跟我学下去吧,大不了我之后再踢你出去也不迟。
这么着,那些年里我跟着师父敲了无数下铁,去了无数座城。铁敲得多了就成了剑,等剑做得多了,我也差不多把村里的事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去了趟酒馆,在那儿听到了邻桌两个男人间的对话。
“听说了吗?那个异教的献祭……”
“可不是嘛,一群野蛮人!竟把处女扔到山上,再割开她们的喉咙……要我说啊,真是浪费……”
我忙放下酒杯追问他们,你们说的是真的吗?那地方究竟在哪?他们不耐烦地说,小子,这世上没东西是免费的,你晓得吧?我说我当然晓得,老早以前就晓得了。接着我一咬牙买了瓶麦酒给他俩,他们喝到一半才不紧不慢地说,喏,往克鲁镇以北骑行四天啊有个安蒂山,安蒂山下呢有特里村,就是那儿错不了,如果错了啊也不赖我俩。
接着我跑去工房给师傅留了张纸条,搭上了城门紧闭前最后一架顺路的马车。过了四天四夜,我便回到了那个我多年未回的故乡。
村里的路我还认得,但村里的人显然不认得我——一路有姑娘对我笑着,似是把我认成了从外地来的工匠小伙。我懒得去一一澄清,索性将错就错地从她们口中得知,这年是收成不好的一年,祭司又选了五个女孩前往山顶。
一个姑娘说,可怜哟可怜。
另一个说,可叹哦可叹。
我又问,那五个女孩已经上山了吗?
她们齐声说,快了快了,今晚就是净身的最后一夜……啊,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净身吧?
我没再问下去,和她俩就此告别。
那晚趁着夜色遮掩,我只身一人再度来到谷仓,两个守卫都已陷入熟睡。
“安蒂是大人们编出的谎话,山顶上什么也没有!”
“逃吧,和我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破门而入想朝她们大喊,再带领她们逃离此地,永远永远地离开。我想砸碎千百油灯点亮无数火把,跑到山间燃起那颗大榕树看着它轰然倒下,我想让大火以燎原之势吞噬山林,看它直冲上那山顶融化万年冻土,再看它化作洪水冲垮神庙冲垮店铺冲垮村庄……恍惚间父亲的鬼魂在我眼前重现,我听到他笑骂道:你这不孝子,生前就没让我好过,死后还想着烧你爹你娘你祖宗十八代的坟!你要动手你便快些动手,反正你注定就是个下地狱的孽种!
我向前迈步握住门把,手却停在那上头颤抖着,久久未动。
动不了。
为什么?
塔奇、塔奇…..那一瞬琪拉的声音陡然响起,像是一曲不老的歌。她说,我想去那儿,想得不得了……
顷刻间琪拉的音容笑貌浮上心头,随之袭来的是几个挥之不去的疑惑:聪慧如她,在前往山顶那无比漫长的山路时,莫非真的对死亡的命运一无所知?而她在最后的最后,在远离尘世的安蒂之巅云层之上,又是否感到了一种人世间永无法寻得的极乐?
一半就够了,塔奇。我记起她说,一半就够了。
最后在那一夜,在谷仓门前,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转身逃走了。
安蒂山承载着琪拉的梦。
且让这个梦长久地,如摇篮般哺育这个村庄。
Outro
“后来我就随师父来到了这,从此再没回去。”
待塔奇说完,蜡烛也化了一半。
“这就是琪拉和我的故事。”她笑说,“我是个罪人、前异教徒,还是个懦夫……想要嗤笑的话,就笑吧,想要骂的话,也骂吧……”
听到这儿,我久久地沉默了。
街上盛大的游行队伍渐渐远去。
苍白的月色自缝隙钻入窗户。
我们忽大忽小的影子衬在墙上。
最后我只是凑近了她,将她搂入怀中。
“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我说,“因为神爱世人。行经死亡的幽谷,我们定能前往光明之处。”
塔奇听后先是一愣,随后笑出了声,像是感到愉快似的。
“知道么?你和琪拉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像琥珀。”她沉声说,“好些时候,我总忍不住多看你一会儿……抱歉,原谅我。”
于是我懂得了两年来那无数个眼神的含义,细想不免黯然。因为从始至终,塔奇含情脉脉地看着的都不是我,而是另一位葬身雪山的褐眼姑娘。
那一晚塔奇吹熄蜡烛,我留在地下室过夜。隔天一早钟声响起,狂欢的余韵尚留街巷,男女们拖着醉醺醺的身子从树林里归来,塔奇则骑上运货马车离开了这座城市……我到城门目送她的背影被晨雾吞没,宛如石子没入湖底。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五个春天过去,我向老板娘辞职,下定决心离开了克鲁镇。我乘上马车前往首都,向工会借了点钱,再到那儿的广场附近开了家自己的饼店,生意还算兴隆,至少温饱足够。而到了三十五、六岁那会儿,我先后婉拒了两位男子的求婚,随后把店卖了捐给教会,披上了修女的长袍。
在教堂小小的隔间里,我负责聆听各种忏悔,各种追思;而在闲暇时光里,我也曾到处打听塔奇的下落。一百个旅人里有总有那么一两个对她有所耳闻:有人说,她被一帮喝多了的匠人玷污,又因老挣扎被一锤打死了;也有人说,她一不留神被马车碾了;更有人说,她啊,在旅行时不幸遇到了强盗,被剥光了衣物和钱财死在荒野……尽是些这样的流言。于是到了后来,我就不再问了。
过了一个又一个五朔节,她的故事离我远去,转眼间我的乳房渐渐萎缩,金发也变得素银。
直到某天,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天地间一片雪白,一如太古时分。
我梦见塔奇攀上了安蒂山顶,迎着风雪抵达了一片满是光的土地。风在她耳边呢喃,黎明的光辉洒在她身上宛如洗礼,俄顷茫茫云雾中浮现一座琼楼玉宇,只见那成百上千扇桃木窗户徐徐打开,里头成百上千个头戴银饰、身着华服的少女探出头来冲她挥手……而那位金发碧眼的阿拉贝儿则默默笑着推开大门,张开双臂以迎接她久别重逢的朋友。
塔奇奔跑着,跑向那绵延不绝的云海深处。她跑得那样快,步伐那样轻,一如飞蛾扑向灯火,孩子奔向母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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