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出而行。杏寿郎随狛治一路走,一路听他道来林中万物,魔山的样貌方在心中明晰起来:哪里是山魈的地盘,哪里有孤魂野鬼,哪里的树嗜血,哪里的沼泽吞人,都是人不可涉足,要避而远之的。也有可亲的鸟兽,别山见不着的虫草,刚入秋时飞虫会在黄昏之际鱼贯而出,覆在草木间,汇成一片幽绿的海……本是眼花缭乱、乱无章法的绿,狛治走在前头,话语筛子般滤过林中万物,千百种绿意便各归其位,像被命名了的兽群俯在他们身边,拂过他们肩头。
唯独找不着青石蒜。那日寻了一路花,把沿途的阴湿地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早些时候设下的陷阱,倒是捕着了两只野兔。日落前寻着一处空地,一人捡柴点火,一人以短刀割去毛皮,在篝火旁烤起肉,油水滋滋作响,分外诱人。几天没吃肉,杏寿郎早已饥肠辘辘,边说着“好吃”边大快朵颐,没过多久一只烤兔已然下肚——本想多留点给狛治,不禁红了耳根。
狛治见了却不恼,笑道:“我不饿,杏寿郎多吃点吧,明早还得赶路。”
他边说边把兔腿整根撕下,递给杏寿郎。杏寿郎直直看他,不再推脱,张口含住那块肉,腮帮子被塞得鼓囊囊。他大口嚼着咽下肉块,喉结一动一动,唾液一端留在骨头上,一端连在嘴角,忙舔去唇上的肉沫油脂,不好意思地笑了。狛治也微笑起来,问他:
“好吃?”
“唔姆,好吃。”
杏寿郎答道,嗓音比平日要轻几分。不知怎的,每当和狛治交缠视线,他就变得贪心起来,总想从狛治这得到更多,譬如想离他更近些,想要他的怀抱,还想要……想着想着,不由红了脸,转而道谢。
“昨晚也好,今天也好,真要谢谢狛治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会怎样啊!”想起白日赶路的情形,他鼓起勇气又问,“狛治你来这很久了吗?”
狛治神色一黯,颔首说是,却不再细说。他垂首摩挲短刀刀鞘,其上的纹路似朵朵烟花,想来是他病中的未婚妻怀着眷恋刻下的。杏寿郎想起山下的母亲,也曾一刀一刀刻下纹路,化作刀鞘上驱魔的烈焰,保佑他一路平安。深山密林里,这两份祝福和他们彼此便是唯二的依仗。思及此,杏寿郎心中泛起一股温情,他搭上狛治的右手,说:
“我们一起找,总能找到!到时候就一同下山去,回家吃个饱。”
这时夜色低垂,寒意渐浓,火光下狛治的睫毛颤动,眼底闪过一丝悲哀。片刻后他回握住杏寿郎的手,道:“是啊,我和你一起就好。”
远离了山魈的地盘,那晚枕着树根一同入睡。杏寿郎依偎在狛治身边,却一时难眠,疑问接连浮上心头。他思忖,青石蒜本就是传说中的一味草药,狛治在此山找寻多日仍没找到,不知传说是真是假。再者,照理说像狛治这般身手了得的猎人,就算他没见过,也该从长辈口中听过,但无论他怎么回想,都不记得村里有这号人物……他理不清头绪,索性不再多想,蜷在狛治身旁合眼睡去。他梦见自己陷进山里,落进绿意中,白日所见的草木虫鱼变为魑魅魍魉,群鬼簇拥着伴他入眠。
如此往山顶走了三日。在浩瀚的绿中前行,遇过难以计数的奇花异草,也遇过山中鬼怪。
一回天黑前赶路,淅淅沥沥下起大雨,山地变为泥地寸步难行。正想就近避雨,忽感寒气阵阵,抬头瞥见远处影影绰绰,原是三五山鬼逡巡出没。他们躲在树后屏息等鬼离去,杏寿郎握着狛治的手,狛治也握着他,直至雨水浸满全身,两人手心里沁出汗,杏寿郎觉得手里黏腻,浑身湿漉漉的,被狛治握得心里也痒,忙转而思索别处。
等山鬼走远,他回望一眼,却觉其中一个有些眼熟。走了一会才倏然想起,那步态像是他儿时见过一面,村里那失踪多年的老猎户。
当晚找了个浅山洞避雨。他们脱下湿透了的衣物,狛治先为他擦干身子,见杏寿郎难得寡言,便问他怎么了。
“刚才遇见的鬼,好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杏寿郎问,“那些来到这山,有去无回的人,后来都怎么了?”
狛治一时无言,默默擦着杏寿郎的颈部和耳朵,摩挲得他微微一颤,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杏寿郎的弱点在这啊。”狛治促狭地逗弄他,把少年摩挲得红了耳朵,笑出了声,才停了手。当摆在洞口的衣物被篝火烘干了,杏寿郎穿回上衣,狛治才像终于想起那问题似的,问他:
“杏寿郎希望他们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没人死去,自然是好事。”
“那就当他们都活着吧。”狛治说,“毕竟是在这座山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你刚才见到的,也说不准是什么东西。”
杏寿郎颔首,却疑问未解。雨停后山洞里格外静谧,他躺在地上想了又想,那晚又做了梦。梦中他采得青石蒜下山回乡,村里只剩寥寥几人。他四处打听故人何在,父母、家弟是否安好,邻家的友人是到城里去了吗……却是每说出一个名字,老人们的面色就要煞白一分,一双双冷眼看他,问他是人是鬼。
从梦中醒来,夜还深着。他抚摸面颊再三确认,确信仍是人样,才稍稍放下心来,环顾四周却不见狛治的身影。他忆起魔山诸多骇人传闻,就算明知狛治熟知此地,仍不免忧心,遂起身找他,没走多远忽感股股寒意如浪袭来,林中鬼气更胜白日。
他屏息止步于树后,顺着鬼气望去,只见崖边有抹青色的身影,是赤手裸足,发色桃粉的鬼,他见他道道刺青缠身,朝远方眺望,顽石般一动不动,脸上却是泪痕。
月色笼罩山野,将少年和鬼拥入怀中。鬼无声地哭。许是因为刚做了那样的梦,杏寿郎好像懂得了鬼的心绪。他想,原来鬼也有一颗心啊。
但鬼毕竟是鬼。杏寿郎不敢大意,学狛治教他的那样久久屏息着。他默默等待,直至鬼气渐远,仍是如劫后余生,冻僵了似的难以动弹。
“杏寿郎!”
不知过了多久,狛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光把他的身影照得明晰。他没问杏寿郎为何在这,杏寿郎也没问他去了哪——山间怪事连连,发生了何事,看到了何物,很多时候都说不清的。在这山中一别常是永别,两人看到对方安然无恙,神色皆转忧为安,默然相拥。
杏寿郎在他怀里说,“我看见了鬼。他走远了,没伤我。”
“他不会伤你的。”
狛治说完,低头浅吻了他。杏寿郎先是一愣,随后也以唇舌回应。待吻完了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情意。同为男子,这份恋情本在村里难容。但眼下是在魔山。情窦既在山间初开,就让它生在山里,留在山里罢。
如此下了决意,杏寿郎不再抑制欲求,索性顺应初见那晚的情念,把眼前人抱进怀里,一同躺倒在地。他敞开身子,任狛治吻他的颈脖、耳根,如初见那会脱去他的衣物,伸手进入他,这回却多了挑逗的意味,几指并用频频往深处碾,搅得他连连呻吟,阴茎已然又硬又湿,正想伸手套弄几下,却被手指肏得双腿一软,双眼后翻迎来高潮,射得两人之间满是精斑,躺在狛治身上不住喘息。
杏寿郎仍在余韵中难以回神,林中倏然传来声响,他想起初来魔山那晚的遭遇,也想起方才那只恶鬼,背脊不由自主升上冷意。他刚这么想,却被狛治一手按住臀部,一手捧住脸颊,听他说,“看着我。”
看着那双金眼睛,少年感到寒意慢慢褪去,僵硬的身子复又柔软,被兽肏开的后穴变得空虚难耐,格外渴望起他来,便环住狛治的肩颈,唤他名字邀他肏他。那晚后来的事杏寿郎记不清了,因他从未被肏成那副模样,臀部留下指印,思绪化在快感里,说出口的变为呻吟,他在他身下纵情地喘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足。
在山上和狛治共度了六日。与他一路寻花一同捕猎,常在日落前到溪里洗净血迹,于夜里点起篝火,在火边互诉往事以解乡愁。但杏寿郎记忆里那条小溪,在狛治口中要更深更宽些,杏寿郎说起那棵村口的杏树,狛治却说他不记得了。种种相悖之处,杏寿郎不多细问,仅是依靠在狛治身边,说想接着听他的故事。
因为杏寿郎如此热切地听,狛治便夜夜讲上一会,从儿时被称为鬼子唾弃的经历,说到和未婚妻相识的过往,眉宇间满是温柔,却是每次讲到上山前夜就难以继续。故事断了,只闻夜鸟鸣啭,沉默时他们常抱着吻着,如初春的兽般缠绵厮磨,染上彼此的气息。
不知从哪天起,杏寿郎觉察到他也染上了狛治身上的泥香气,脚步变得格外轻盈,吹到山风不再感到寒冷。因为有狛治相伴在侧,初来乍到时感到的无边惧意,如今也渐渐褪去,变得更为坚定了。
但思念之情亦与日俱增。夜深万籁俱寂时,杏寿郎的思绪常飘到山下,握着那柄短刀想念家人,祈求母亲早日康复,家中一切安好。他上山已有九日,却漫长得恍如隔世,时而也会泛起哀愁,仿佛世间只剩这山,山里只剩他和狛治两人,故乡宛如天边一轮残月,化在夜里触不可及。他打定主意一找到那味药草就下山归乡,但要到何时才能找到,却是无从得知,只好虔心向此山的神明祈祷,却忘了这山是魔山。
寻得青石蒜是在第十日黄昏。
那日他循声寻找水源,忽而在溪边瞥见一抹青色。抬头一望,一株、两株,无数株青的花汇成蜿蜒而行的河流,盛放的花似蛛,含苞的叶似线,有花无叶,有叶无花,一如那大夫口中青石蒜的模样。
思及此杏寿郎豁然开朗,顾不上别的,忙回首唤狛治来。
“看啊,狛治!我们多采点回去,告诉村里的大伙有这么个好地方,以后都不必为病痛所苦了……”
他满心喜悦地说着,正要采几株放进瓶里,身后忽而涌现寒意,一双鬼手从后伸来,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两只手臂暗沉粗壮,其上刻有道道刺青,一手按着少年的胸膛,一手捧起少年的下颌,将他安放到他肩上。杏寿郎微微后仰,与鬼四目相对,正是狛治的面容,那晚崖边的鬼。鬼垂下头,在他耳边道:
“别走,杏寿郎。”
见他展露原形,杏寿郎在鬼怀中沉默,半晌挤出一句:
“你是鬼。”
“是啊。我叫猗窝座,这是山给我的名字。”
“为何这么做?”
“因为我想要你。”
猗窝座边说,边隔着布料抚弄少年的私处,弄得杏寿郎忆起数夜情事,竟食髓知味地动了情,乱了神。他咬牙拔刀朝鬼砍去,却被猗窝座一手接下,满手鬼血顺刃锋流淌,染红少年半边衣袖。
“我必须下山。”他说得坚定,呼吸却因情潮紊乱,“放我走。”
鬼听了不怒反笑,眨眼间手上的伤已然痊愈如初。他一手夺刀,一手扶上少年腰肢,任他反抗连连动弹不得,乐于见杏寿郎忍着情念怒目而视的模样,尔后将他一把抱起,踩在树荫里,带他走向山脊。
天边浸染落日余晖,霞光透过云雾洒落一地,杏寿郎顺着鬼的视线俯瞰,只见山下风景已然变迁,不见村口的杏树,不见百家炊烟,村落如枯树般凋零,仿佛百年已逝,有如梦中之景。
“那不是梦,而是地上如今的面貌。”
鬼边说,边弯腰把少年轻放下地,与他一同遥望村落。于是他听猗窝座讲起后来的故事:当鬼还是人的时候,他为医好未婚妻的病上山寻花,采得青石蒜下山一看却时移世异,百年过去,妻早已长逝,村中只剩他一人仍是当年面孔,被当作山鬼深深畏惧,此后再无容身之地,遂回到山里化为厉鬼,与走兽相伴独活至今。
“山上一天,人世十年,等你的人早成一地白骨,如今下山只会重蹈覆辙。不如留在这,和我一道当鬼。”
鬼如此说道,一双金眼含情看他。彼时夕阳西斜,霞光散去,恰逢逢魔时,满山鬼怪鱼贯而出。看那葬身此地的亡灵,夜中孕育出的精怪,魑魅魍魉皆在树梢、溪边,云间欢欣鼓舞,那阵仗像在说,这可是庆典般盛大,婚姻般可喜的事哩。
罔顾身边鬼怪,杏寿郎站在崖边极目远眺,但无论闭目睁眼几次,注视多久,山下的光景已不复从前。母亲,父亲,千寿郎……他稍一离开山中绿意,百年岁月便流入心中,任凭他极力回想他们的面容,那段时日却好似雪水入江般记不真切,临行前那匆匆一望竟成永别,约定过的无一实现。他懂得了鬼那夜落泪的缘由,也不由流下眼泪,泪水颗颗滚烫,好似骨肉余温尽数含在泪中流出身躯,全身冰冷如被鬼火燃烧,扎起的长发散落及肩,再回首已是鬼相,确是盛炎般华美的鬼。
猗窝座看在眼里,将这簇火苗拥入怀中,极珍爱似的舔舐他的泪珠,直至杏寿郎变得如他一般冰冷,脸上泪不再流。他一抬手,手中现出翠绿的碗,碗中盛满暮色,暮色变为美酒,而后把那碗递给杏寿郎,说,喝了这酒,到这边来。
小鬼们从旁怂恿,“喝呀喝呀”地叫嚷着,杏寿郎端着那碗,正座着迟迟不动,山风在耳边呢喃似邀请。望着碗中倒影,他倏然忆起很久以前,在一个雪夜里,母亲曾告诉过他名字的含义。他想,正因为母亲那样看着他,他才能成为杏树一般的人,只要他仍记得这个名字,就决不会让心干涸枯萎。
他如此顿悟,眼里没了迷惘,遂将碗脱手摔落,美酒洒了一地,亡灵精怪见之四散,随那碗一同不见了。待山间重归寂静,他看着猗窝座,道:
“总有人需要这药草,也会有人再上山。我要下山去,把所见所闻告诉世人。”
“就算无人信你,当你是鬼?”
少年闻言颔首,一双杏眼无比坚毅,是武士般的眼神。见杏寿郎下定决心,猗窝座自知挽留无用,斟酌许久也不知说什么好,在他面前头一回无措起来,落寞地笑了。
一如来时那样,鬼带他下山去。山间样貌猗窝座皆铭记于心,鬼的脚程亦比人快上不少,上山用了十日,下山仅用了一炷香时间,眼见地势平坦,绿意淡去,依稀可见远处灯火。因难忍离别的时刻,猗窝座本想趁夜色隐去身形,却听少年在身后唤道:“狛治……”
待鬼回头,他感到唇被触碰,原是杏寿郎垫脚吻了他。两鬼唇舌纠缠,吞食彼此般深吻着,口中留有花香,当花瓣落入喉咙,猗窝座这才记起,那是青石蒜的味道。
“吃了这花,就不怕太阳了。”杏寿郎轻舔嘴唇笑着,说得理所当然,“我在山里给你七日,我要你下山偿给我半生。”
猗窝座闻言一愣,像是久未听过这等狂言。尔后笑出了声,饱含愉快道:
“真是贪婪的鬼啊。”
“唔姆,还不是你害的。”
“是啊,”鬼到他耳边说,“再贪婪一点也无妨。”
厮磨间夜色朦胧,尔后结伴走出山野。
回首一望,魔山自身后远去,百年轮转又是一年仲秋,天地间月色如雪。再看彼此,不知何时狛治身上刺青已然褪去,杏寿郎亦重回少年之姿,不由相视而笑,看来人相鬼相仅在转念之间。
两人腰间短刀成双,如萤火相依,一路并肩而行,走入黑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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