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一个秋夜,杏寿郎手提油灯自晚宴归来。油灯小巧如一只金葫芦,灯筒玻璃绘有层层纹路如枝叶缠绕,颇具异国情调,是父亲一位长年经商的友人送的。关上拉门,那盏灯便如圆月般照亮偌大寝室,叫他心生喜爱。那夜杏寿郎把油灯轻摆桌上,脱去外衣,见枝叶处落了只死飞虫,就伸手擦了擦灯筒,怎料股股烟云登时自灯口涌出,转瞬盈满整个寝室。
鬼就是在那时自烟云中出现的。
鬼通身遍布刺青,一头短发呈樱粉色,双足各戴一串念珠,不知更像是僧人还是狂徒。他有如从漫长睡眠中醒来似的,以一种超乎常理的扭曲姿势暖筋骨,筋肉健硕如远洋雕塑,面容却堪称清秀,刻有字样的一双金眼看向杏寿郎,笑着露出尖牙。
这不速之客赤手空拳,少年却有如被猛兽盯上难以动弹,正因同为习武之人,方能在眨眼间体认到双方实力悬殊。即便如此,杏寿郎仍是自报家门:“我是炼狱杏寿郎。你是……”
“我是猗窝座。”鬼笑意更深,跃下云雾轻巧落地。他俯身打量少年道:“这头发,这双眼——我认得。你也是鬼杀队的?”
“不是。猗窝座,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猗窝座眯起眼睛,像是想从杏寿郎眼里读出哪怕一丝动摇。少年杏眼圆睁如火苗燃烧,幼小身躯因险况紧绷,手握短刀刀柄随时准备出鞘有如鬼杀队一员——但鬼看得出,那刀只是普通的刀罢了。
人鬼一时沉默,屋内只剩灯火摇曳。转眼看见灯座上累累划痕锈斑,猗窝座才领悟道:
“看来我睡了太久。我问你杏寿郎,今年是哪一年?”
“永元五年。”
“都改朝换代了?那也难怪。” 猗窝座半是自言自语道,转而面向杏寿郎。“言归正传,你既然放出了我,按照惯例,就能许三个愿望——而我有个不错的提议。”不等杏寿郎发问,他笑说:“你也成为鬼如何?如此一来,一百年也好两百年也好,都可以供你慢慢想。”
“我拒绝!”鬼话音刚落,杏寿郎就如此答复。“你不是鬼吗?”他问,“实现世人心愿是神佛所为,鬼又该如何做到?若你当真拥有那等能力,又何苦被禁锢在这油灯里这么久?”
少年朗声抛出一串问题,猗窝座闻言笑了。他就地盘腿坐下,将百年前的遭遇娓娓道来:那时有个鬼王,鬼王曾有十二名鬼将,他位列第三。一夜奉命寻找青色彼岸花,忽感饥饿难忍,这时路遇一位老迈异人,却还未动手就被那异人装进油灯里,命他在其中加以反省,以神灯之力为人尽心实现愿望直至赎清罪业。
此后我在神灯里睡了百年,直到你唤我出来,鬼说。说吧,你的愿望是什么?仕途升迁?拥有媲美柱之剑技?
我没有愿望要许,少年说。能做到的自会做到,不能得到的本就不属于我,所以你回去灯里吧,我是不会为一己私欲许愿的。
“可我很中意你。”猗窝座看向少年握刀的手,笑意多了些沉醉的意味,“你的斗气还未成熟,但我可以等。再过个十年有余,等你也接近至高领域,到那时再来当鬼就能和我大战一场——想打多久都行。”
这鬼真是疯狂,竟觉得那会是种褒奖。杏寿郎不禁蹙眉:“但鬼会吃人。”
“人也吃人。”
“我讨厌你。我和你的价值观全然不同。”杏寿郎不再争辩,转身去换和服。“回灯里去吧,我要睡了。”
“这可由不得你。我会跟随你左右,直到你许完三个愿望。”
杏寿郎想了想,头也不回道:“那我愿没人饿肚子。”
说罢,他将油灯熄灭,拉上被褥。半睡半醒间,他瞥见鬼的身形融入黑暗如梦一场,窗外下起绵绵细雨,遂伴雨声睡去,殊不知那愿望正以异象之姿悄然实现。
永元五年秋,仁国一夜间下起红雨。这雨下了半炷香时间,雨水落在地上化为一颗颗红薯,翌晨已有小山高。数时辰内马车寸步难行,千家万户挖空心思将那堆堆红薯做成红薯粥、红薯汤,红薯馒头等轮番下肚,吃了足足七日仍未见底,又成箱转卖给邻国,一条链上几多欢喜几多愁。此为后话。
回到杏寿郎唤出猗窝座的翌日清晨,仁国北城的炼狱家乱作一团。放眼望去,庭院里尽是红薯:飞石上堆满红薯,枯山水里有红薯,就连家督房门前,也全是红薯。等不及传唤侍从,炼狱槙寿郎从窗户爬到屋外,将堵住房门的红薯山挪开了去,刚疑心是长子所为,却见家臣匆忙赶来,说北城街上全是红薯,不知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杏寿郎正打算去后院道场晨练,却见红薯满地都是,看得他垂涎不已又困惑连连。想起昨夜睡前许下的愿望,这才惊觉并非是梦,唤道:“猗窝座!”
“怎样?还满意吗?” 猗窝座在他身后凭空出现,笑容未改,“第一个愿望就如此豪迈,不愧是被选中的强者!杏寿郎多吃点,就能早日变成强大的剑士——”
未等他说完,一家臣赶来。杏寿郎没来得及让猗窝座退下,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家臣却对他身旁那丈高五尺的鬼视若无睹,仅是行礼传达家主之令:速来家族早会。
北城原先是国。被人称作北城,是约莫五年前的事。近百年间东陆诸侯战乱不止,血流成河,直至中部一国异军突起,短短数年一统东陆。
战国时期,炼狱槙寿郎于沙场一骑当千,骁勇作风深受家臣百姓爱戴,奈何天地不仁,眼见和平将至,其妻瑠火却在前往青云寺为民祈福途中不幸亡故。炼狱家对外称是夫人意外失足,民间却有一说是战火殃及。无论为何,炼狱槙寿郎此后骤然消瘦,昔日雄心再不复见,终日借酒消愁。就连家族代代相传的剑技,也不愿教予其子了。
虽今非昔比,槙寿郎仍就任城主一职。今日早会,他听各路家臣商讨天降红薯一事,才得知仁国举国如此,心想真是怪事一件,不知是福是祸……但不论福祸,都已和亡妻全无关系。等听完了家臣谏言,他说:落在各家院落里的红薯,就归各家所有;落在街上桥上的红薯,统一派人拾起送往粮仓。就此散会。
家臣们依次行礼告辞,唯独长子杏寿郎留在原地。顷刻间,偌大和室只剩父子二人。眼见槙寿郎手持酒壶起身就走,杏寿郎忙赶上前去,说:
“父亲大人!今日可否——”
“走开,不要挡路。”
“那父亲大人,请许孩儿去书斋吧!若能一睹先祖秘籍,孩儿也……”
杏寿郎昂首笑道,忽感一股冷意——原是酒壶倾倒,隔夜酒水倾泻而下,淋湿他一头金红长发流入和服里衣。本想问父亲为何这样,却见槙寿郎斜睨一眼,留下一句“无聊透顶” 挥袖离去。
“要我去杀了他吗?”目睹方才一幕,猗窝座如背后灵般显现,周身散发鬼气。见杏寿郎沉默不语,续道:“鬼王无惨——我就算直呼其名也安然无事,应该是死了。因此我现在没了实体,既无法干涉旁人,也不能为旁人所感知——但只要你许愿让我真正现世,我就能让上弦之力为你所用。如何?”
分明理应是众鬼效忠的鬼王,猗窝座却对其死讯无悲无喜,面色平淡如说起昨夜下了场雨。分明谈及弑父,猗窝座却不假思索如提起晚饭吃什么,询问杏寿郎要蒸要煮。
“不许侮辱父亲。”杏寿郎转身对鬼怒目而视,冷声道,“我也绝不许你害人。”
猗窝座吃了一记眼刃,却面露微笑。那笑容如此明快,恍惚间杏寿郎竟觉得鬼不像是鬼,而像个——但在下一刻,猗窝座不知怎的又说,“杏寿郎果然还是来当鬼吧!”他便不再搭理,心想鬼果然是鬼。
身为炼狱家迹目,杏寿郎日程紧凑。待早会完了,他便赶去早课研习。杏寿郎无比专注,就算和他搭话也不再回应,猗窝座好生无聊,仗着旁人看不见他在城里闲逛,直到听闻身后有人唤他:
“失礼了,您是……”
猗窝座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典雅和服的男孩正满目好奇,一双杏眼与杏寿郎神似,却要小个半轮,眉宇间多了些忧郁。
“噢,你看得见我啊。” 猗窝座觉得有趣,也闲着无聊,就破例和这个小弱者交谈起来。“你是杏寿郎的弟弟吗?”
男孩点了点头,赧然笑说:“兄长下课了吗?”
“还没吧。我跑出来有一会了,也不清楚。”
“欸,你也去上课了?”千寿郎双眼一亮,“真好啊,我也想和兄长一起。老师都讲了些什么?”
猗窝座哪里知道,只好记得什么说什么,说的自是支离破碎前言不搭后语,各科目的只言片语混在一起成了个不知所以然的大杂烩——千寿郎听了,反倒面露佩服,觉得他要学这些果然为时尚早,不然怎会听得云里雾里。
“谢谢先生告诉我,”他说,“请问您的名字是?”
“千寿郎!”
这时杏寿郎恰好自走廊另一头走来,见猗窝座和千寿郎打了照面,心头一紧,罔顾规矩跑了过去。
“兄长!”千寿郎笑得灿烂,扑进杏寿郎怀里,“我刚在和——”转眼一望,却见走廊空旷,那位浑身刺青的男人不知去哪了。“刚刚还在的。”他找不着猗窝座,有些惋惜地说,“有位很特别的先生,他是兄长的朋友吗?”
“他……”杏寿郎望向庭院,不知从何道来。他思忖片刻,随后将食指抵在唇上,说:“还不是。但关于他的事,是我的秘密!”
千寿郎脸红着颔首。他知道了兄长的秘密,这下他也是秘密的一部分了。
那天稍晚,鬼没再出现。任凭杏寿郎寻遍宅第,唤他的名字,猗窝座也不露面。可能他不会再来了吧,杏寿郎想。思及此,心中竟像是缺了一块,留有遗憾。
待一天日课结束,阳光已然西斜,炼狱家院子里的成堆红薯也被侍从们一个不漏收了起来,让飞石变回飞石,枯山水变回枯山水。杏寿郎本想吃几个的,但家臣们都说这飞来红薯还不知有没有毒,要放个几天静观其变,阁下不妨吃些点心吧,这些那些,都是客人送来的佳品。
于是杏寿郎就着茶水吃了点心,遥望窗外道场,忽而想起清晨因为天降红薯之故怠慢了晨练,便谢过侍女,回房换上剑道服,行经飞石前往道场。等他走到门前,却感到今日的道场有所不同,连周遭气氛都为之一变,鬼气森森。
就算隔着一门,仍能感到鬼在其后。杏寿郎思忖片刻推门而入,却见鬼如入无人之境般独自练武,脚法拳法如行云流水势不可挡,武技精湛之至令观者仿佛置身疾风。
鬼的武姿落入杏寿郎眼里,变得明亮起来,杏寿郎的灼灼目光落在鬼身上,令猗窝座不禁停下脚步。他回望过去,笑道:“借用了下你家道场,可以吧?”
“按理说外人不得入内,但……”杏寿郎话锋一转,“我邀请你,就可以了。”
猗窝座闻言笑出声来,很愉快似的。
“那就来和我打一场吧,杏寿郎!”
杏寿郎思索了会,雀跃颔首。自从父亲不再教授剑道,他已久未和人切磋了,更遑论如猗窝座这般高手。“我用竹刀,你用吗?”他刚说完,又顾虑道:“这算不算是第二个愿望?”
“不算,因为这也是我想要的。” 猗窝座倒也爽快,“你用刀就好,我一贯空手。”
既然对方执意如此,杏寿郎就不再多问,很快他便明白了猗窝座毋需武器,因为鬼即是兵器本身。那日午后他连输五场,脸上却不见疲惫,咬牙愈战愈勇。猗窝座见状笑容更盛,边挥拳边连连夸赞道:“这就对了,杏寿郎!再来!”
此后数年,一人一鬼总会在清晨共赴道场。春去秋来,雪落雪融花开花谢,道场外枫叶红了又散,少年从鬼的肩膀处窜到鼻尖,剑技亦进步神速,但猗窝座的实力着实深不见底。杏寿郎起先转瞬落败,一年后竭尽全力方能撑上半柱香时间,鬼却笑意盎然游刃有余,远未使出全力。他觉察到猗窝座的武技自成一派,时而如流水般化解攻势,时而如流星般拳拳爆裂,杀招千变万化,仅出自两足两臂而已——目睹此景的剑士多会心生恐惧,杏寿郎却为此心潮涌动。当猗窝座笑着挥掌,他也如入心流,一一以剑招回应。
某日一位侍从路过道场,不禁驻足窗外,倍感惊奇。在他看来,杏寿郎正面对虚空独自练剑,一双杏眼却有如目视可敬敌手般一眨不眨,一斩一落毫无迷惘,举手投足间凛然至极,令人忆起其父昔日英姿。城中众人议论纷纷,一次千寿郎听窗外侍从走过谈论此事,因为知晓箇中秘密,翻书时不禁面露微笑,暗自为兄长打气。
直至永元七年春,此前一边倒的天秤略有倾斜。杏寿郎于半路一改攻势,趁其不备一剑抵住其喉结——随后又转瞬天旋地转,被鬼一脚踢倒在地。
“怎么这样!”他说,“我用剑碰到你,该算我胜。”
“那是道场的规矩,不是沙场的。”
“沙场有什么规矩?”
“没有规矩。”
“那我们在道场又该如何分出胜负?”
猗窝座眉毛纠葛,此前一直是他把少年制服在地,显然没细想过这点。他百年前位列上弦三时无一回不以命相博,直到日出或是一方殒命。但现在他又不想杀杏寿郎,杏寿郎用竹刀也杀不了他,便想了想,说:“那就到一方服输为止。”
结果那次输的又是杏寿郎。下任城主事务繁忙,到了日出时分就得更衣赶去早会,常常是战意未泯时间却不等人。猗窝座却闲得发慌,没了鬼王之令,他有大把时光可以消磨。见杏寿郎忙于奔波,他又旧案重提,说当了鬼就不必上课,不必开会,而且想吃什么吃什么,再没人管得着你。到底仍是少年,杏寿郎闻言难得作沉思状,猗窝座期盼不已,却换来不知第几声拒绝。他问为什么?杏寿郎说,因为我是下任城主,绝不能卸甲而逃,总有天要接替父亲大人的职责,像先祖那样保卫此地。
猗窝座闻言喟叹,“你们怎么代代这般固执。”
“你认识我家先祖?”
不认识,但十二鬼月能和麾下众鬼互通情报,所以听说过有那么一家世代是柱,用的都是炎呼,猗窝座说,头发也像你那样,想不注意都难。那就是先祖了,杏寿郎笑说,因为观篝仪式,炼狱家男儿代代如此……这些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猗窝座一时觉得好生奇妙,竟轮到他这一只鬼来向炎柱后裔讲述鬼杀队事迹,但反正有大把时光,告诉他也无妨。
于是待杏寿郎下课,猗窝座向他道来百年前众鬼和鬼杀队之战,鬼杀队之中技艺超群名为柱的剑士,以及他们所用的独特剑法,一呼一吸皆能化作繁花、雷鸣与滔天巨浪,人鬼一度苦战连连。少年听了杏眼圆睁,很是振奋,追问呼吸法该如何学会,但猗窝座哪里知道,只说他听说过要集中精神加以想象一类,讲完了就隐去身形不知是睡了还是前去道场再度练武,留下杏寿郎独自遥望窗外,苦思冥想。
自那日伊始,杏寿郎反复思索猗窝座所说的零碎要领,竟得以窥见呼吸法一隅。仲夏一夜,他边回想家弟出生前的观篝仪式边凝神挥舞竹剑,忽见火焰燃烧,烧去半截剑身。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众人颇感欣慰,将之解读为杏寿郎剑技已趋炉火纯青,都说下任家督也会是个了不起的武将,直到消息传入槙寿郎耳中,传唤其子速来。杏寿郎久未和父亲私下对谈,颇为兴致高昂地汇报剑道成果,抬头却见父亲面色沉重,质问他是从哪偷学来的炎呼。见杏寿郎难以作答,槙寿郎冷笑一声,又说:教你的那人可有告诉你这技法是作什么用的?是斩鬼用的!可世间再无鬼了,你又想用它斩谁?死去的就该死去烂在土里,但你让不该活的活了,简直愚不可及,重蹈我当年覆辙……
见完父亲仍是正午,天幕却乌云密布有如黑夜。杏寿郎反刍父亲话语,思索呼吸法和猗窝座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他让不该醒来的鬼醒来了,所以本应失传的炎呼也死而复生了吗?抑或他之所以能学会炎呼,正是上天命他将这最后的鬼斩杀殆尽?杏寿郎边走边飞快想着,心中满是苦涩,脚步变得沉重。
此后数月,杏寿郎不再与猗窝座切磋。他改而前去书斋,不顾父亲之言研读起被封存起的先祖秘籍,正是历代炎柱手记。猗窝座说过的,父亲说过的,都与这手记所载的互为补充,每翻一页便掸去一些尘埃铁锈,直到那台被遗忘了的巨大器械再度作响,继而传说来到现世,鬼变回了鬼。待合上书页,天色破晓,他透过木窗遥望远方朝霞,如土地迎来清晨般坦然接受自身命运。当他走回寝室时,已然决意要贯彻先祖意志杀了鬼——即便教他这般技法的正是猗窝座。
永元七年秋,一人一鬼再聚道场。夜深人静之时,杏寿郎换上剑道服,持刀来到道场与猗窝座当面对峙。
“那些驾驭繁花、雷鸣、海浪的剑士,后来怎样了?”他问。
“都死了。” 猗窝座说,“毕竟是人,败给鬼只是早晚问题——所以你也来当鬼吧。”
“我拒绝。”
“你总有天会同意的。”
“不可能,我今天就要用这炼狱的赤刀履行职责。”
杏寿郎语毕持刀出鞘,利刃于月色下赤红如血,确是日轮刀。猗窝座见状笑意更深,甫一抬掌,雪花即刻在脚下绽放。
炼狱家侍从有云,那夜天边似有远雷轰然作响,有如猛虎咆哮,又似风雪交加,正要去视察情况,那声音就不再响了,也不知是不是梦。
是夜,当那侍从闻声醒来时,人鬼间胜负已分。月色自道场天窗倾泻而下,只见那日轮刀没入鬼的手肘,鬼血濡湿地板,两具身躯交叠,却是少年在下,鬼在上。猗窝座看着杏寿郎,杏寿郎也看着他,一双金色眼瞳里确实写着上弦参——那手札里记载,曾令无数剑士命丧黄泉的名字。
你要吃了我吗?杏寿郎说。毕竟我是打算杀你的。
我并非自由之身,而你还有两个愿望没许,在那之前我们谁也杀不了谁——除非你许愿如此。猗窝座笑说。怎么,你要许愿吗?
杏寿郎闻言蹙眉。猗窝座明知他不会有求于神灯,此时再问一遍,分明是想听他承认一点——“我只会亲手杀你。”他说。猗窝座听了眯起双眼,一只鬼手摩挲少年小腹,似是在度量丰收时节,起身笑道:“你还早了十年。”
白驹过隙,仁国男子年满十五即为成人。永元八年夏初一日,是北城下任城主的成人礼。杏寿郎一早换上正装礼服,将金红长发扎成一髻,见过的人都说阁下英姿颇有其父昔日风范。
同日午后,摄政关白自王都来访北城,与炼狱槙寿郎商讨于荆仁二国接壤处部署北军事宜。说起这位关白原是中部一介浪人,被一方家督收为家臣后履立战功,后带兵叛变推翻家督政权,于战国年间势如破竹一统山河,任职朝廷关白,实则独揽大权。男人其貌不扬酷似猿猴,身长八尺双臂细长,誓要将天地揽入怀中,曾在王都酒宴扬言:上天既让他夺得天下,天下美人就该尽归他所有。
待一散会,这位摄关便循着侍女谈笑声穿过走廊,正逢杏寿郎与鬼在庭院练武。因为看不见猗窝座的一招一式,在他眼里,杏寿郎的发带倏然断裂,长发似垂柳落下,又如盛炎般华美夺目,衬得宫中一众小姓黯然失色。等他再一定神,杏寿郎已收刀入鞘走入林中,只闻足音远去。
那天晚宴,摄关坚持留下,指明要坐在杏寿郎邻座。槙寿郎脸色一僵,但仍是将顾虑与酒吞下肚中,让侍从们听殿下说的照做。当晚杏寿郎着一席绣有家纹的赤色和服,一双杏眼在烛火中熠熠生辉,吃相豪迈而不失礼节,看得关白心里欢喜,连连劝酒,说今日要庆祝杏寿郎成为男人,是男人就该多喝点——边以长袖遮掩,于酒中下药。酒水几杯下肚,就见杏寿郎脸颊泛红,神色迷离,在这摄关看来有如邀请,正盘算着待会要如何把玩,一使者匆匆赶来,转告宫中突发变故,烦请殿下速速回城。
摄关闻言面露愠色,猝然离席。但在临别前,他仍不忘伸手探进杏寿郎双腿间搓揉一把,促狭笑说:我会再来的。
待男人离去,晚宴终了,杏寿郎忙走回寝室,已是双腿发软,只得背靠墙壁坐下歇息。一片黑暗中,上弦之鬼的身姿徐徐展现,刚睡醒似的——鬼不懂欣赏歌舞,山珍海味在他尝来有如嚼蜡,珠光宝气晃得他眼疼,虽没了为人时的记忆,但上流之士齐聚一堂仍令他浑身难受,光是在宴厅待了一会就心烦意乱,索性回到杏寿郎寝室小睡片刻等他归来。
听杏寿郎回来了,他睁开眼睛,问:“这就结束了?有意思吗?”
“猗窝座,我……”
那把一贯洪亮的声音软了下去,鬼不禁一怔。待他走近,见杏寿郎面颊潮红,情欲缠身,不消一会就明白事有蹊跷,本该空无一物的胸腔忽生怒意。
“谁干的?” 鬼愤怒起来,“你要我揍那人一顿,还是杀了那人?”
杏寿郎摇头不语,只是凑近些许,倚靠在猗窝座肩上,再忍耐不住。他一手伸进和服抚慰自己,一手环住鬼的腰背,时而喘息时而又唤猗窝座的名字,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磨得鬼心痒难耐。
顺着杏寿郎的手,猗窝座探进和服里衣,“你想要吗?”
杏寿郎耳尖泛红,这下看来整张脸都红了,不知有几分是酒精,几分是因为猗窝座。他略一颔首,又问,“这算不算个……”
“不算,因为我也想要你。”
鬼话没说完,就嫌裹住杏寿郎的和服碍事,他把他剥到只剩一件素色里衣,整个抱在怀里,意识到杏寿郎的身板愈发结实,几乎和他一样高了——再过个几年,等杏寿郎的肉体如果实般成熟,定要让他也来当鬼。这个想法令猗窝座倍感兴奋,摩挲下边的手劲加重,硬是将杏寿郎推上高潮,射得鬼满手都是。他抬起手夸赞杏寿郎的精液又浓又多,每一句都说得杏寿郎面色更红一份,恨不能当场钻进地洞,便在意乱情迷间用唇覆上猗窝座的唇,成了个吻。
这吻来得突然,人没闭眼鬼也没闭,两对眼珠怔怔对视了会,才后知后觉般感到赧然。鬼的舌头好长,唾液也比他的冰冷,如蛇钻入口中,杏寿郎边如此想着边用舌头回应,闭上了眼。平日里杏寿郎的双眼锐利如猛禽,如今闭起眼睛显得分外温顺,看在猗窝座眼里多了分任他宰割的意味,便不再多等,一边吻他,一边用那满是精液的左手摩挲杏寿郎股间,插入两根手指,搅得杏寿郎呼吸紧促,不出一会又硬了起来被猗窝座一把握住——这下他前后都被鬼手掌控把玩,快感如火舌将他裹住,像一具被撑大的器皿在炉火里喘息连连,呻吟不止。分明是成为男人的日子,却更像个不知餍足的荡妇,下面那张嘴吃了又吃,仍是吃不饱。不知被那两根手指肏了多久,他感到无比难耐,索性把猗窝座的手指抽出,一手撑开自个臀部一手扶住猗窝座,缓缓坐了上去一吞到底,这才发出一声满足似的叹息。鬼赞美着,喘息着,以那取之不竭的力量双手托住他的臀部上下肏干,一遍遍唤他杏寿郎,恨不得将此刻刻进杏寿郎的脑髓,叫他每被唤名字就会想起今夜,再无法抱别人。
“杏寿郎……杏寿郎……”
那夜猗窝座不知唤了他几声杏寿郎,也忘了数他们来了几次。鬼边肏他边赞叹不已,赞美他饱含力量的壮实肉体,赞美他变了声后低沉的嗓音,赞美他里面吸得好紧……一如他们在道场那成百上千场操练,鬼回回毫不怜惜地把他放倒在地,也回回不吝赞美。时常是他以为杏寿郎多半到此为止,杏寿郎却又睁开眼站起身,说还要,再来……猗窝座就会笑着迎上去,和他再战一场,许多场。他尤爱杏寿郎高潮的模样,那时杏寿郎会抱紧自己微微颤抖,头颈后仰一双杏眼向上翻起,面露死相又生气勃勃,如此热烈如此甜美。
此后杏寿郎常去找猗窝座。那摄关倒也如他所说,来找过几回杏寿郎,不料每次都会发生怪事不了了之,疑心是川獭作怪,北城有鬼。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念想,转而将那对猿臂伸向别处,不再私访北城了。
杏寿郎成年以后,别家使者曾数次上门提亲,却被一一婉拒。人们揣测槙寿郎无心干涉其子联姻,所以那应该是杏寿郎本人的意思。城中因而传出流言,一说是迹目阁下有什么难言之隐,另一说是杏寿郎多半心有所属,不知对哪家姑娘念念不忘——是东城的千金,西域的才女,或是南国的女将?该是位多么崇高美丽之人,才能让迹目阁下回绝那几桩大好亲事啊。
一日千寿郎听路过的侍从就此议论,在树后默不作声。自从扎起头发,他不再见过那位通身刺青的奇特男子,但他时而会听到兄长唤猗窝座,因此那位叫猗窝座的男人想必一直都在。那日在兄长颈脖处留下咬痕的,多半是猗窝座吧,那长年和兄长在道场交手的,应当也是他。他想,若是这样,那兄长早已和恋人厮守多年,自是一时不会另寻佳人。只要兄长幸福,他就愿意一直保守秘密。
“千寿郎想要什么?”
他正坐在庭院里思索着,迟迟未翻书页,忽然听人这么问,不禁慢了半拍抬起头来,恰好迎上兄长笑容——再一细看,杏寿郎仍穿着剑道服,想来是刚好练剑回来。
“我吗?”
“是啊!我一会要外出视察,会路过街市一带,千寿郎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带回来!”
千寿郎闻言,一时说不出口。若是从实道来,他只想和兄长待在一起,出门也好,不出门也好。但现今他们都扎起头发,不该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了。于是千寿郎笑说:“兄长中意的,我都中意,如果有什么好吃的,又不麻烦的话……带给我一份就好。”
杏寿郎笑着说好,我快去快回,千寿郎说一路顺利。等杏寿郎换上便衣与他挥手道别,见兄长脚边卷起风沙,他又想,那个叫猗窝座的男人,多半在那吧。
炼狱家宅第建于坡上,俯瞰北城街市。过往百年,当北城仍是北国,代代迹目须得下山巡城,作为日课一环。
那日两人一鬼走下山去,一路无言。因为身边跟了位随从,杏寿郎不便开口,猗窝座则因不习惯白昼出行,虽不会被旁人看见,仍是隐去身形。午后天幕阴沉,但能以鬼身于日光下走动,百年前仍是难以想象一事。现今之所以能置身白昼而相安无事,多半是因为受那神灯禁锢,尚未完全现世之故。猗窝座如此想着,见街市熙熙攘攘,恍如隔世——上回到访集市,应该已是很久远前的事了。他想不起来那段时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可有次夜里被杏寿郎问起,猗窝座这么答了,杏寿郎却拥抱了他,问:“鬼都会忘了为人时的事?”
“我全忘了,但也有鬼依稀记得。”想起昔日同僚,猗窝座难得面露厌烦。他一琢磨,又泛起笑意,“杏寿郎想来当鬼了?”边问,边在被褥里摩挲杏寿郎私处,听他不住喘息,已然情动,张口却还是一句拒绝。
为人时的种种,他本该忘了,但猗窝座那日走在街上,却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自被唤出油灯已过了五年有余,他眼观杏寿郎长大成人,恨不能将他拽下舞台一同离场,别再演这出全无必要的剧目。如果杏寿郎也成了鬼,他们大可以离开此地,永远缠斗永远厮磨,管他一城一国是盛是衰。
猗窝座想得这般投入,竟碰上了个行人。他回首一望,那人着一席廉价樱粉色和服,衣摆随跑姿晃动——那模样不知何故,看得鬼心头一震。等意识到时,已然跟了上去,随那女孩于街巷中七弯八拐,途经人烟罕至处,穿过树林来到一栋破败木屋。女孩着木屐一路小跑,却没有足音,女孩进屋干起杂活,手却穿过柴薪……待鬼走近细看,只见屋中阴湿漏风,飞虫布满床铺,那床上躺的哪里是人,已是一具女尸,骨瘦如柴面浮尸斑,不知是病死还是饿死的。
猗窝座看向女孩,女孩也看向他,不禁一愣。来者鬼气浓重不似活人,那么看得见鬼的自己,也应当是死了。思及此,她如梦初醒般看向床铺,忆起生前一切,不禁掩面而泣。
见到女孩啜泣,猗窝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这幕似曾相识,而他仍是那般无能为力。正当他哑然失语时,忽闻一阵脚步渐近,却是停在门外,一时沉默。
一会前杏寿郎背着行囊满载而归,带着从商人们那收到的诸多谢礼准备返程。那随从奉命带他沿闹市区走一圈就算完成课题了,不料杏寿郎兀自离开,顺着猗窝座的鬼气一路追去,眼见此景如从云端坠入冰窟,脸上笑意不再。
不知过了多久,他问猗窝座:那个孩子,也是鬼吗?
猗窝座道,那只是孤魂。
杏寿郎闻言又是沉默。许是因为唤出猗窝座的关系,他如今看得见鬼,也能看见孤魂。半晌,他走向女孩,却见那孤魂不再掩面,露出森森白骨,问:你怎么才来?
他不禁止步,正要追问,那孤魂却像是哀怨已了,如朝雾般散去,徒留一人一鬼。
杏寿郎回神走近女尸,俯身端详那被虫与青斑掩盖的年轻面容。他向来过目不忘,但却不认得她。他看了许久,直至身后传来随从的叫喊,他们得回去了,赶在晚宴开始之前。
归去时途经一处寺庙,杏寿郎登门拜访,恳请寺主安葬女尸于公墓中。离开寺庙时,他忽感如芒在背,回首一望,公墓却只是公墓而已。北城原是北国,经由炼狱家世代治理,百年过去,城里尚且孤魂三千,城外的孤魂又有几多?他边走边想,想到了母亲。在那乱世之中,在那条通往青云寺的路上,母亲也曾化作孤魂吗?
他在日落前回到宅第。自坡上遥望,北城街市尽收眼底,暮色为之镀上一层金,各色行人来去匆匆,却不知其中有几多孤魂,它们仍记得为人时的事,但鬼却忘了。见猗窝座难得沉默,杏寿郎便不再多问。那夜他自晚宴早退,感到四肢冰冷难以入眠,默然看着天花板,只觉那大片纹路如业火红莲,看得他双目滚烫。鬼从身后环抱住他,不发一语,只用他那如蛇般的舌头舔去泪珠。
往后三年,仁荆二国接壤处冲突频发,炼狱家奉仁王之令固守边境。永元十三年,槙寿郎在一日会议后倍感疲累,午后回屋闭目养神,据称他在睡梦中唤了声瑠火,就此一睡不醒。炼狱家厚葬了前任家督,兵权自此传至其杏寿郎手中,时值弱冠之年。不知是否走漏风声,槙寿郎亡故同年冬季,数万荆兵南下入境。
彼时前代荆王已逝,新荆王与朝廷议和不成,那摄政关白遂传令北伐,命杏寿郎率兵收复失地。
北军出征前夜,下了那年头一场雪。乘夜半子时,千寿郎踩着雪泥来到庭院。
自从成年以来,千寿郎便不再能看见鬼,却仍能感到那有如寒意的浓重鬼气。初次见到猗窝座的时候,他就觉他身边分外寒冷,此时那鬼气正离开家督寝室,来到庭院树下久未散去。千寿郎也走到树下,说:兄长多年来一直受您关照。明天您也会随他出征,对吗?
他并未听见回音,只闻晚风阵阵,那寒气又近了些。他行礼道,兄长就拜托您了。
此时黑云随风散去,上弦月自云后绽露,月色如水般倾泻,照亮庭院一隅。只此一瞬,他看见了男人的身影,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鬼通身被刺青缠绕,面容却肃穆无比,他在月下默然伫立,似是想起了什么本该遗忘的事。片刻后,鬼与他四目相对,甫一颔首,蓦然消散。
翌晨杏寿郎与家中众人道别,率兵北上,北城百姓闻讯上街观者如云。十载前战国时期,多少人曾目睹槙寿郎数次亲征出城,骑一匹黑色良驹稳如泰山,手下个个精兵悍将,赤红家徽于面面旌旗迎风招展,远远望去如一条火龙出洞。此时杏寿郎身披朱红甲胄策马在前,神色泰然不似首战,城中众人忆起盛年时其父英姿,皆称炼狱之火永存,北军必能旗开得胜。
此时荆兵已罔顾议和协议南下多日,接连攻陷三处城池。杏寿郎亲率二万北军奔赴前线,不出半月便夺回一处,据称其骑兵队身穿赤红甲胄以一敌三,驰骋疆场有如火海燃烧。仁兵见了都说将军以阵破阵临危不惧,策马斩敌之姿堪比鬼神。那三位曾誓死效忠槙寿郎的老将本心存疑虑,经此一役无不叹服,称主公剑指之处便是军心所向。
据载北军一路北上,未曾劫掠一户人家。一说是杏寿郎出征前命令,万不可侵扰沿途百姓,两万北军心悦诚服;一说是北军军律森严,违者一律斩首严惩,炼狱家军风历来如此。
仁兵于上弦月出征,行军多日已是残月,于距敌军八十里处安扎军营。杏寿郎召来家老将士,与众人敲定作战方针,计划明晨于谷口交战,先锋就由军中资历最老、曾随槙寿郎征战的武将黑田担任,兵分五阵出击。
那夜稍顷,待众人散去,鬼风尘仆仆自敌阵归来。其脚程迅如走兽,无人能见无人能阻,对主帅却全无礼节可言,一掀军帐径自闯入。彼时杏寿郎仍在审视地图,桌上摆有那盏金黄油灯,一如初见那夜。
见猗窝座回来,杏寿郎便问他情况如何,鬼说他去看过了,荆人仅派来三千援军,但行军缓慢斗气高昂,似有古怪。杏寿郎颔首垂目思忖,出塞时的两万精兵,如今已损兵千人,然敕令命他行军收复失地直至最后一兵一卒,事已至此惟有赶在大雪来临前速战速决,逐一击破,再与东城援军会师。
这时军帐外有人巡视,杏寿郎不发一语,猗窝座走近了去。近年来杏寿郎已比他高上些许,斗气炉火纯青。鬼与他兽般耳鬓厮磨,正要如常探进衣襟摩挲其胸口,却被杏寿郎握住手腕,换为一个浅吻,示意今夜到此为止,改日再说。
“杏寿郎,你也是时候来当鬼了。”
待帐外那人走远,一吻完了,猗窝座仍不甚满足。他用一双金眼扫视杏寿郎全身,又邀他共入鬼道:
“变成了鬼,你受的伤都会痊愈,也不会死了。”
八年来山河变迁,鬼却心意未变。杏寿郎微笑着,却摇首道,“将士们既将性命托付于我,我定要和全军共进退到最后一刻。”
灯火摇曳,衬得猗窝座神色阴晴不定,近乎是面露凶相地笑了。“你不还有两个愿望迟迟没用?”他说,“如果你向神灯许愿,这场战争现在就可以结束,你的人也不必送死。”
“正因我许过一次愿,才深知那力量可畏。若是许愿北境再无战事,不知愿望会被怎样解读,世间会如何剧变。”杏寿郎说,“鬼神之力属于鬼神,人间诸事既起于人,也只能终于人。”
猗窝座闻言不语,他深知杏寿郎是何等执拗,而连同这点他也钟意。见杏寿郎熄灭油灯,他便遁入黑暗,将人间事交由人定夺。
翌日清晨,荆仁两军于谷口狭路相逢。已近日出时分,天色却阴云笼罩。
其后号角连吹三声,仁兵占据高地冲锋陷阵,先锋部队与敌军短兵相接。黑田老将奉命率队猛攻,舞一杆长枪势如破竹,大有直取荆军本营之势——此时却见荆军重振旗鼓,原是三千援军姗姗来迟。
若论军力,仍是仁兵略胜一筹,任凭敌方援军加入战局,亦为时已晚。眼见敌军本营近在眼前,仁军众人士气不减,那率领先锋部队的黑田老将一马当先,忽闻枪声四起,老将连中数枪猝然落马倒地。
黑田阵亡的消息甫一传开,北军军心一时动摇。只见敌军火枪手三人一组,互为掩护轮番开枪填弹,骑兵还未近身就先坠马,战地一时血流成河。这三千火枪是荆国数月前自一艘远洋货船获得,此战首度投入使用,将永久改变东陆战局。此为后话。
此时沙场上火光四起,杏寿郎自后方望去面色凝重,多少仁兵冲入敌阵一去不返,尚未和敌军刀刃相向就死于枪口下,偌大沙场满是孤魂。见战线后推连连,他下令暂时撤兵,又见一家老孤立无援,杏寿郎当即冲入敌阵护其撤退,荆兵见了欣喜若狂,大喝要集火取敌将首级,得首级者重重有赏。
荆兵见杏寿郎如见金山银山,数十杆枪枪口火光四射,却见那敌将刀身火光更甚,刹那间盛炎如猛虎般席卷而来,削去无数荆军半截枪杆,等烈焰散去,敌将已携兵策马撤退。
经此一战,两军损失惨重。等太阳自云层而出,仁军已损兵千人,数百人亡于枪口。武将黑田的首级落入敌军,主帅一只眼被流弹擦过,军中气氛不无沉重,主帅那御火使剑的事迹却不胫而走。
我亲眼目睹,主公和先代的剑技如出一辙,正是炼狱之火!那家老高声道,愿火神庇佑我军,主公之恩我定涌泉相报。
战后杏寿郎那只左眼经由医者处理,仍是流脓不止。隔一军帐,他听闻这番言论,不禁想起父亲的话——这剑技是斩鬼用的,可世间再无鬼,学来又想斩谁?那日父亲神色肃穆,而他答不上来,可现在他好似明白了,在那礼崩乐坏的战国年间,父亲想必做了同一个选择。他率兵出塞以来途经千里,眼观茫茫大地孤魂遍野,却不知有几多死于鬼手,几多死于刀下。
见四下无人,猗窝座于烟云中现身。他走到杏寿郎铺边俯身审视,见他左眼溃烂斗气渐衰,又哀又怒,面露凶光道:
“杏寿郎,别再犹豫了!只要变成鬼,你左眼这伤就能治好,那什么火枪也不足为惧——只要你许愿让我现世,上弦之力也能为你所用!我等上弦之鬼百年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定能逆转战局。说啊,说你想当鬼!说你渴望我!”
鬼面色狰狞近乎威胁,杏寿郎却并未回答。他只是看着猗窝座,问:“那些为人时的事,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这下变为猗窝座一怔,成了默认。杏寿郎见状,遂伸手去触碰鬼的脸颊,为他拂去眼泪——一如三年前巡城那夜,鬼为他所做的那般。
彼时军帐外人声不绝,等候主帅重返沙场,殊不知他们的主公正与鬼厮磨,这一事实让猗窝座感到满足,可心底却不知从何处涌上哀伤,泪流不止。自数年前遇见那孤魂伊始,他就不时做梦,在梦中好似想起了什么,醒来却忘了大半,心中只余悲伤。猗窝座思及此,才意识到他的眼泪正滴落在杏寿郎脸上,仿若哭泣的不是他,而是杏寿郎。
“只是做了些噩梦。” 猗窝座说,“记得梦里尽是悔恨,允诺的就没一次做到……但现在不同。你弟弟既将你托付给我,我就算逼你变成鬼也要带你回去。所以杏寿郎,说吧,说你想要什么。”
杏寿郎闻言默然,垂目思索。俄顷他解开绷带,露出那只溃烂左眼,笑道:“那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就是了。”
“吃了我这眼珠。”杏寿郎昂首道,“被流弹烧去一块,已经医不好了。出征前夜我到先祖牌位发誓,为守住北境愿捐躯摩顶,因而如今能给的唯有这眼珠——我想要你吃了它。行吗?”
猗窝座看着他,久久不语。尔后他俯下身去,一手托住杏寿郎脸庞,亲吻般舔舐那颗眼珠,静待它在舌尖融化,杏寿郎流进他。
永元十三年冬,仁荆二国接壤处突降骤雨。此雨来之怪异,去也匆匆,仅于两军交战时倾盆而下,致使荆兵三千火枪尽数报销,军心大乱。
据称仁兵见状无不高呼,称主帅平日积德,神明庇佑我军;荆人日后则说定然是敌军有人使了巫术,同恶鬼做了龌蹉交易。
无论为何,此战后荆兵走向颓势。不出数月,仁兵北军与东军会师塞外,逐一攻下城池收复失地,得胜回朝。
然荆人野心未了,数年间屡次进犯,皆被北军逐出领土。因杏寿郎屡立武勋,其事迹被世人传颂,传到了摄关耳中,便邀杏寿郎造访其新建华城,称赞他北伐有功,要予以重赏才是,甚而提出要许配其养女稻姬予炼狱家,杏寿郎谢过殿下一一婉拒,只在城中逗留一日便打道回府——此举又在民间传开,那关白却疑心更甚。
再说荆人南下不成,国库元气大伤,新王急于求成克以重税,致使百姓揭竿而起,内乱不断。大批荆人沦为流民,一路颠沛流离,听闻那邻国北城城主待民格外慷慨,遂赌上一把前往此地,于城门外跪坐恳求施恩。因不愿见更多孤魂,杏寿郎与一众家臣连开会议,又派人四处安排居所,不出半日便打开城门,放流民入城。
“岂有此理!”
宫中那摄政关白正要传令各地绝不许放荆人入城,忽闻杏寿郎做此决定,一时怒从心起,心道此人留不得——数年前他私访北城让杏寿郎张开双腿时他把腿夹那么紧,现今想让他紧闭城门却又城门大开,天知道今后还会明里暗里违逆几次。正因这浪人出生、自乱世火海中投机倒把攀爬至今的男人无义可言,他那日在华城一隅来回踱步思忖,却是细思极恐——那双他曾赞美不迭的灼灼杏眼,现今却有如厉鬼般可怖,那盛炎般华美的金红长发,则仿佛他噩梦中所见的炼狱之火,召来猛虎取其头颅。
唯恐夜长梦多,翌日摄关赴往朝廷,称炼狱杏寿郎违抗旨意、意图谋反,下令将其流放至高柃山青云寺以绝后患。
永元十六年,已是晚秋时节。几场秋雨一过,一地红叶洒满北城。得知此事,家中众人先是难以置信,尔后悲愤不已,更有家臣建言,铁定是哪里有误会。杏寿郎却面色不改,只是唤来千寿郎信步庭院,谈论北城与家中诸多事宜,等说完了这些,他语气柔缓下来,转而叙旧,细数儿时回忆。谈及彼时,千寿郎面露微笑,不一会又记起敕令,问:
“兄长非走不可吗?”
“朝廷使者将至,半个时辰后就要动身了。”
千寿郎蹙眉抿唇,欲语还休。他别开视线,挤出一句:“那位先生也会跟着去吧。”
杏寿郎闻言停下脚步。他看着千寿郎,少刻微笑道:“是啊。”
说这话时他望向道场,笑带赧然,不知是因为猗窝座在那,还是忆起往日种种。千寿郎见状,不由得舒展眉宇,也顺着杏寿郎右眼目光望去,只见红叶摇曳,似有风吹过。
半个时辰后,朝廷使者来访,奉命押杏寿郎前往高柃山青云寺。忆起战国末年,夫人瑠火正是在赴往青云寺为民祈福途中猝然离世,时隔十载有余,其子又要踏上同一苦旅,令人闻之叹息。
正午一过,杏寿郎着一身便衣和家中众人道别。家臣祝主公一路平安,杏寿郎含笑说我已卸去家督一职,唤我本名就可以了。即便如此,只要杏寿郎尚在北城,家臣们仍称其主公,道他们定会不遗余力助迹目阁下治理北城等主公归来,却心知经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待家老们一一别过,千寿郎走上前去,说他会常写信过来,兄长不必挂心……话未说完却已哽咽,与杏寿郎相拥而别。到了启程时分,使者先行一步,杏寿郎走在其后,城中众人目送男人渐行渐远,见他携一轻便行囊,迎着正午日光走在路上,仿若此行并非流放,而是一介浪人再赴旅途。那藏于他影中多年的鬼气也随之远去,往昔岁月如梦一场。
倘若跨马加鞭,北城距高柃山野足有半日路程。那日杏寿郎一路跟随使者,坐船远渡,前往山岭深处。他行经野道,又随使者拾阶而上,山中寂静如卧湖底,只闻虫声鸟鸣,秋风簌簌。每走一步,就离人世远去一寸,放眼望去大片枯红绵延不绝,似摇篮又似牢槛。待日落时分斜阳倾洒,青云寺于林间乍现,百年寺庙依山而立,一派肃穆典雅,无怪乎世人专程来此参拜神佛。
石阶之上,一黑衣僧人在门前静待。使者见了略一行礼,默然退下。
尔后僧人问他名姓,杏寿郎从实道来。僧人颔首,道随我来。
那僧人将他引进寺门,穿过庭院带至寺庙后方,却见青砖缝里杂草丛生,已然远离主殿。少刻,僧人将他请进四叠和室,内里却是空无一物,不见被褥亦不见矮桌。不待杏寿郎问询,僧人递予一纸信,一柄刀,屈身先行告退。
和室静寂无声。杏寿郎打开那信,只有寥寥几行,却是宣判一国弃子,命他切腹自裁。他把信就地放下,手握刀柄心如止水。彼时窗外日暮西山,残阳似血,随最后一抹日光散尽,他心觉无悔无怨。回首过往,该走的路已走了,该做的事也做了,母亲未能抵达的青云寺,他正置身于此,那座先祖代代守卫的北城,交予千寿郎手中定能繁荣昌盛。他本可以慷然赴死,但还有一事未竟。
他轻唤道,“猗窝座。”
话音未落,寺内寒气涌动,上弦之鬼现出真身,双足各戴一串念珠,却不敬神佛。一早听闻流放敕令,他便怒火中烧,此时瞥见信上关白之言,更是怒笑不止,仿若回到成鬼那日,杀意汹涌如潮水袭岸,不见仇人脑浆涂墙誓不罢休。
“走廊两人,窗下三人,斗气平平尽是弱者,可笑之至。”
猗窝座睁眼,冷声道。
“我随时都能杀了他们。”
杏寿郎沉默不语。见他右眼灼灼,一派视死如归之姿,鬼又是怒笑。
“他们来替你收尸,你还要护着?没时间了,杏寿郎!你今日要么死,要么来当鬼——”
“那好。”
猗窝座正欲细数为人之苦,杏寿郎却颔首应允。见鬼又惊又喜,他续道:
“现今仁国安宁昌盛,我便别无他想,世道人鬼难分,既已被除人籍,当鬼未尝不可——但记得你同我说过,成鬼后会忘了许多事,因此想趁现在同你做个约定。”
“你说。”
“答应我,此后只吃那些吃人的人。”
猗窝座闻言笑出声来,不知是在笑杏寿郎,笑这荒唐世道,还是笑他自己。等他笑够了,便说:“我答应你。但就算这样,鬼还是会下地狱。这点你可清楚?”
杏寿郎摘下眼罩,走上前去。彼时夜色渐浓,暗中人鬼难辨,他露出那已然凹陷、只余一条缝的左眼,笑道:“无妨。”
永元十六年秋,炼狱杏寿郎殁于青云寺。野史有云,彼时走廊伏兵听闻声响,打开拉门,见那人倒在血泊中没了脉搏,应是死了。因恐他死后冤魂不散,使者速请僧人来做法事,再开拉门却不见其人不见尸体,派兵彻夜寻遍整座高柃山亦无果而归。北城众人闻讯无不悲愤,那新任家督得知此事却意外镇定,为其兄长办了葬礼,埋下一口空棺。
此后数载,仁国国泰民安,却不知自何时何地伊始,偶有传出贪官污吏死于非命的流言。某夜华城一醉汉循灯走去,见门前守卫三两倒地,门后走出魑魅魍魉,二鬼一青一赤,结伴走向荒野,恰似一对恋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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