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炼狱杏寿郎睁开眼,山中樱花开得正盛。放眼望去碧空如洗,满树樱花在风中摇曳,一派初春景致如画。他垂眸一瞥,腰间别了把刀,只记得这刀是贵重之物,别的如坠云里雾里,难以忆起。
山间鸟雀鸣啭,尚是留有露珠的清晨。他孑然一身,顿觉步伐轻快,耳目分外清明。一路闻水声走去,忽见枝叶骚动,一抹青色身影一闪而过。其模样不似走兽,倒像少年,踩过一地落花青泥,不知奔向何处。
少年——他甫一出声,却闻山风呼啸,樱花散尽,林中一切都如春雪消融,又如入鬼窟般寒冷。这时少年停下脚步,循声回首,他侧过脸来,面容有如被水墨晕染,随漫山樱花一齐消散。
尔后杏寿郎自梦中醒来。
他正欲起身,却感浑身钝痛难忍,左眼目不能视。连隐分部为他缝制的队服,也因浸了一夜血水而变得沉重几分。
那列由鬼所变的列车,三位少年剑士,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上弦之鬼……记起那夜种种,他深吸一口气,右手仍紧握刀柄,刀身却不知何时已入刀鞘。他手不离刀,堪堪撑起上半身卧床环顾四周,只见室内尘埃遍布,墙角蛛网张结,被褥潮湿发黄,许是久未住人。透过纸窗三两孔洞,窥见其后暮色苍茫,窗外枫叶由青转红,确是仲秋时节。
正思忖身在何处,忽闻笑声:
“你醒了,杏寿郎。”
此时霞光散尽,夜色朦胧,刹时鬼气逼人。来者于门后走廊乍现,通身刺青缠绕,双目刻有字样,饱含笑意地看着杏寿郎,确是与他交手过的上弦之鬼。
“猗窝座,”他看向来者,厉声问: “你做了什么?”
“我把你带来了这里。”见杏寿郎怒目而视,他笑说,“你睡了一天,感觉如何?”
杏寿郎闻言一时沉默。若鬼有心,他理当尸骨无存,可猗窝座偏不这样做,目的昭然若揭。
他转而问:“那其他人……”
“那帮弱者不值一提。重要的是你活着,在我这。”
月光透过纸窗盈满屋内,也洒在鬼细长的睫毛上,若是罔顾那满脸刺青,倒像是个清秀男子。猗窝座上前几步,脉脉微笑,提出那个他不知听了多少遍的邀约,宛如告白似的:
“你还是来当鬼吧,杏寿郎!”
“我和你的价值观全然不同。无论多少次,我都……”
他话未说完,忽感喉口涌上一股腥味,止不住连咳数声,咳出丝丝血来。鬼见状面无表情,像是早知如此。
“你会死的。”鬼说,“你肋骨断裂,多处内伤,就算你命再硬,也活不过这个冬天。”说到这,他蹲下身来,正欲旧案重提,却听杏寿郎道:
“我宁可那样。”
猗窝座咧嘴笑道,“你会改变心意的。”
未等杏寿郎回话,鬼倏然面色一沉,大抵是受鬼王传召,不得不走。一时寒风四起,吹落庭院枫叶。等杏寿郎抬首,上弦之鬼已然不见踪影,徒留满屋鬼气。
待鬼离去,杏寿郎方能巡视宅邸。等他习惯钝痛,调整呼吸,站起身来,已过了半柱香时间。他忆起日出前与鬼的一战,仍感丝丝怪异:彼时他使出奥义意图殊死一搏,奈何上弦的再生速度比剑更快,眼见杀招近在咫尺,鬼却在刹那间神情变幻、改变拳迹,那记破坏杀仅是擦过腹侧,尔后一记手刃令他昏厥。他心知是鬼手下留情,却不知猗窝座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改变心意。
杏寿郎沿墙边走边想,仍是理不清思绪。他行至走廊拉开纸门,门后庭院杂草丛生,远山层峦叠嶂,森森郁郁一眼望不见尽头。昂首看去,一轮上弦月自云后初现,却是月朗星稀,难以观星辨位。
此时一抹黑影掠过夜幕,状似一只黑鸟。他正想抬起臂弯,那黑影却扑腾双翅,“哑——哑——”叫嚷,径直飞过宅邸。尔后重归寂静。
杏寿郎在屋外伫足半晌,依稀听到虫鸣,觉察出比昨夜要潮热几分,那轮月亮亦比他记得的方位要偏离少许。他想,鬼怕是带他来到了个极远的地方,奈何自己力不从心,眼下只得伺机等到白昼时分再逃离此地。
他重返屋内,幸而寻得一盏油灯,遂秉灯夜游,见整座宅邸人去楼空,仅能从几件留下的衣裳看出似是曾有女子在此久住,又不知何故去也匆匆。杏寿郎提灯又看,只见墙上一处血迹斑驳,不知发生了何事,是否是鬼所为……但既俱往矣,他便止住不再多想,却忽而闻到一股血味,似是从玄关飘来。
穿过走廊走到玄关,隐约可见一地影影绰绰,走近了看,原是一桶清水,数匹野味:灰雁、野兔,山猪……这批飞禽走兽貌似刚死不久,都被命中要害一击毙命,头颅凹陷血肉横飞,模样颇为古怪,稍一靠近,股股腥味登时盈满鼻腔。乍看以为是林中野兽所为,继而料想是猗窝座,他不愿杏寿郎饿死,又分辨不清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索性到林里去各捕一种,摆在地上任由杏寿郎选。思及此,杏寿郎竟不知作何反应。他看着脚边一地死物,一双双眼在月色笼罩下有如回魂。他沉默地注视着,捡起一只死兔,仅是稍一弯腰便觉痛楚难忍,侧腹有如撕裂。
他走了几步,不得已放下死物、脱去羽织,将队服一隅撕成条状,缠绕腰腹加以止血,又觉队服空洞处寒冷,遂换上女子留下的赤色和服——虽是借用,血污怕是难以洗净了。他正想说一句“真想钻进洞里”,却连说出这话都缺乏气力。
等他感觉好些,便行至炊房,打几碗清水大口饮尽,再将死兔剥皮火烤,腹中不足半饱,却涌上阵阵疲累,眼皮沉重如铅。
不知少年们是否平安、有否和隐部队顺利接应,那两百余位乘客之后又如何了……杏寿郎这么想着,伏卧在桌又入梦乡。
甫一睁眼,又是漫山樱花。梦里山水如画,他佩以长刀漫步樱花林间,只觉耳清目明,身轻如燕,忘却浮世纷扰三千。
他一路拨开枝叶繁花,听见水声潺潺,水旁似有人低语。他循声而去,正是那位少年。杏寿郎自树后走近,听闻少年正在湖边独自发誓,誓要变得够强,强到足以在这世道保住父亲。
忆及儿时相仿心绪,杏寿郎不禁莞尔。少年有所觉察,喝道:
“那边的!偷听够了?”
“无心之过,失礼了!”
杏寿郎边说边走上前去,着一身红衣姿态坦然,好一派武者风貌。少年见杏寿郎腰间配刀,戒心更盛,面露凶光问:
“你是个官人?想拿我怎样?”
杏寿郎正欲回答“不是”,却记不起他究竟是谁,只依稀记得腰间这刀来之不易,但他好似又并非武官……踌躇间少年疑虑渐长,眉宇蹙起,杏寿郎摇首笑道:“说来难为情,我忘了!只是正巧路过,叫我杏寿郎就好。”
少年闻言一愣,像是从未听过此等古怪说辞。他打量杏寿郎片刻,见他不似扯谎,便咧嘴一笑,道:“杏寿郎真是个怪人。”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身上有多少盘缠?”
杏寿郎不假思索,当即搜了圈口袋。他架势十足,答案却叫少年好生失望:“身无分文!”
他不死心又问,“那这刀呢?”
“这刀是我的宝物,不能卖。”见少年面色一沉,杏寿郎便说,“但你若是想变强,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少年听了,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神色,杂糅了些许狐疑,半分期许,又转而变得凉薄,末了蹙眉而笑:“这说不准,我可不弱。”话音未落,便一脚踢去。岂料下一瞬天地翻转,湖成了天,天成了湖,原是那古怪武士转眼间化解踢技将他制服在地,脸上笑容未改,道:
“气势极好!怎样,有意当我弟子?”
这男人分明身无分文,却笑得无畏无惧;明知方才自己有意夺刀,却意欲收他为徒……种种行径不知是傻瓜还是高人所为,但少年却出奇的并不讨厌。
“好啊,”少年笑道,露出鬼子犬齿。“像你这般的武士,怕是寻遍江户也找不着第二个。”
彼时春日暖阳甚好,透过朵朵樱花落在少年身上,他虽摔了一身泥,却败得心服口服,笑得快活。杏寿郎细细端详少年,见他面容端正清秀,睫毛长而细密,好似有些面熟,却记不清在哪见过。
他不再多想。俯身握住少年的手,方觉几分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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