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窝炼】红叶狩(四)

置身梦中的江户,殊不知是在梦中。那武士应了邀随少年渡桥而行,山色从旁隐去,眨眼间街边商旗林立,人潮如江水涌动,百种木屐声随车轮掠过,确是无数人魂牵梦绕的江户——如此赞叹了句,少年在前默然不语,几乎要发笑了。

是德川的江户,成田屋、芭蕉翁的江户,代代官人武人举杯称颂,歌者役者拥之入怀,满城人头却经这城细细筛落,一轮一轮,沉入江底积郁成泥。落下了的颗颗人头笑它荒唐,笑不出的就成了鬼。

等杏寿郎读出这层意味,是不久以后的事。此时初入下町,少年一路在前,正要往桥下走去,忽而举棋不定,对他回首道:

“我买完药就来,杏寿郎不如在这等会——期间有什么怪人来搭话,可别理会啊。”

他话一说完,就觉不妥:要说怪,杏寿郎这武士才是古怪透顶,要是官人问起他手里这刀从哪里来,也是说不清的。思前想后,倒是被杏寿郎抢了先,笑说:

“若不碍事,我同少年一块去吧!”

如此这般。他随他走下石阶,沿河不久就是桥底,桥下有一着茶褐色着物的男人斜斜站着,见了少年不多寒暄,一手揣怀里,一手空着,等他拿钱来。

少年一翻衣袋,却是眉头紧锁,面露窘迫。出门时带着的那袋钱,眼下竟不知哪去了。本就是偷来抢来的不义之财,去之不义也无从辩驳,奈何家父怕是等不了这几天。见男人眉宇间耐性渐失,他只得低头咬牙恳请道:

“求你,这笔帐我先欠着,下次来时定会——”

“下次下次,拿什么担保下次?你有钱付钱,没钱走人。”

男人正欲逐客,忽见不远处那红衣武士走来,长发金红双目炯炯,一手往刀柄握去。本以为是个无礼浪人,不禁进退两难,武士却连刀带鞘将之抽出,双手捧刀,笑问:

“够付药钱?”

少年闻言愕然看他,唤了声“杏寿郎”,想来是那武士的名字。武士颔首捧刀,不似说笑。罪人和武士,这两人缘何相识,实属怪事一件,但毕竟是在怪事连连的江户,也就不足为奇了。

男人凝神一看,见那把长刀躺在武士手里,刀锷状似烈火,隔着刀鞘亦不减凛然。即便是如他这般外行,一眼便之是把好刀。

“老爷说笑了,刀,哪是能随给随收的呀。”他斟酌着开口,又谄笑道:“能用这刀换钱的当铺,我倒认识一家……”

这事就这么办了。那日一行三人前去当铺,归来时男人腰袋愈鼓,少年多了药,武士没了刀,开当铺的脸上欢喜,毕恭毕敬收好那刀,也说未曾见过这般畅快的生意。

与当铺、卖药人就此别过,尚是辰时。思及武士失了刀,少年就觉心中有愧,揣着药伫足看他,一时不知该致歉还是道谢,却闻杏寿郎先说:

“少年无需愧疚。虽忘了许多事,但仍记得我佩刀是为了护人,见人不救非武者所为——但凡持刀之人,都理当如此选择。”边从怀中掏出那刀锷,笑道,“我留着它足矣。”

分明是仲春的晨间,那抹金红身影在烈日下伫着,在少年眼里却如水墨晕开,见之晕眩。他看着看着,忽恐武士会隐入人潮,如朝露般消失,便握起杏寿郎的手,道:“今日实在感谢。虽是寒舍,父亲仍卧病在床,家中也没什么可招待的……但杏寿郎若不介意——”

因为时常奔波在外,未曾有过相约归家的友人,头一回说出这等邀约,不禁羞赧起来,心中亦没了底,直到见杏寿郎笑着颔首,“到府上多有打扰。”说罢回握住他,掌中恰是和春日相衬的暖意。

怪事江户有之,大正亦有之。一女子曾迷路途径那深山处,归来时说她见过鬼,自是无人信的;上弦鬼与柱在那深山处共处了二十余夜,则是鬼中怪谈。眼见夜幕眉月初现,众鬼中不知是谁重而提起这事,却不再有鬼附和了。此事既不被鬼王乐见,自是少谈为妙,谈得少了,也就失了兴趣,忙着填饱肚子去了。

眼见秋夜渐长,到了银杏、稚茸的时节,趁一日无梦,杏寿郎于一朝寒露出走。他一身病痛远未痊愈,但初冬一到,山岭只会愈发难行。若是以往,他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但如今光是走出这山就绝非易事,便如一头负伤的兽般蛰伏着静待。无论是夜夜星象,鸟兽虫鱼,与鬼在溪边树下风月时所见的风景,他都一一记下,直到这一带在心中有了样貌,道路日渐明晰起来。那日待鬼一走,朝阳初升,他就背一袋水,一袋干粮,一把残刃,换上一件男子留下的素红着物,走入那红叶林中。

但脚程毕竟不比以往。等穿过枫树林、榉树林、细竹丛、怪石堆、河川水,片片白雾,抵达山脚下,已是日落西山的逢魔时。许是因猗窝座夜夜在旁,等察觉到鬼气逼近,鬼已在身后不远。

那厉鬼身长七尺,双头四臂,一路循人味而来,本以为途经此地的只有肉少骨多的僧人,再一细看那金红长发,分明是炎柱,却较传闻中虚弱得多,手中的日轮刀刀身也折去大半,不足为惧了。两颗头思及此都不由喜出望外,看着杏寿郎垂涎欲滴起来,四臂同时向他伸去,却见视野倾斜,脚步大乱踉跄倒地,一个头的嘴里“咦”了一声,才瞥见另一个头颅早已落地,股股鬼气排山倒海般袭来,毋需回首就知是上弦鬼所为。

这时他才想起那鬼中怪谈,正想向猗窝座殿攀谈几句,殊不知后一个头颅也被掌风削去,血肉横飞眼珠滚落,剩一张嘴慢半拍地蠕动几下,不再动了。

猗窝座斜睨那鬼一眼,罔顾溅至脸上的鬼血,冷声道:

“弱者就是如此卑劣,你也该懂了。”

“我如今比它要弱,有何区别。”

杏寿郎话中并无怨怼,仅是陈述事实。猗窝座听了却觉分外刺耳,道:“杏寿郎一旦成了鬼,也当成为强大的鬼,和那帮杂碎全然不同!只要你……”

只要你也来当鬼就好了。他面露愠色道,却没再说下去,似是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恼火什么。鬼这般懊恼着,杏寿郎持刀不放,一人一鬼僵持半晌,猗窝座倒也不怪杏寿郎兀自出走,竟在片刻后背对向他,蹲下身来,像是期许杏寿郎会自愿过去,被他背着一般。他这串举止做得不假思索,等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难以理喻,杏寿郎亦见之一愣,看了眼手中刀,又看了眼猗窝座,倏然忆起梦中景色,漫山樱花,无数缱绻春日。再一细看,眼前背影与梦中那少年交融重叠,不由恍然。

他思忖再三,收刀入鞘朝鬼走去,俯身坐到猗窝座背上,任他托起双腿。那夜月色朦胧,鬼驮人在暗中奔走,待穿过河川水、怪石堆、细竹丛、榉树林,阵阵晚风,忽闻杏寿郎在他耳边说:

“为人时的事,你真全忘了?”

猗窝座闻言不语,只觉心绪不宁,脚步不自觉慢了。这声音,这触感,这拍打在颈后的鼻息,这样的杏寿郎,无不让他心绪紊乱,如一池死水被人伸手搅动,久不能平息。他答不出,于是这沉默便是答案。那一路他赤足行经山野,杏寿郎从后环抱住他,没再问,也没放手。

寒露一过,山风渐冷,青苔落霜,白雾在山间弥漫如浪。自那日出逃未遂后,不知是入了冬,还是断了念,杏寿郎在檐下日益安定,鲜少外出。他仍是过得日夜颠倒,一半身在梦乡,一半留在此地,时而会到书斋去,从中挑出几本幸免于虫蛀的夜夜细读。猗窝座打来的野味,采来的野菜野菇,他都洗净了炖煮成汤,在火旁时常谈起山间种种,譬如灰鹤又到了南迁之时,鲑鱼许该洄游了,林中那些冬眠前的熊,此时想必正在河边等待吧······鬼听得懂就答,听不懂就问,虽是活了数百年的鬼,谈及这些却好似个少年,仍是弱冠之年的杏寿郎,反倒像是师长了。

但鬼毕竟是鬼。就连听杏寿郎谈起林间草木,他都不由嫉妒,心想若是杏寿郎也变为鬼,他们早该彻夜酣战,哪还轮得到灰鹤、鲑鱼之流。想到这他便失了耐性,俯身吻杏寿郎,套弄他的私处,看他在怀里动情、呻吟,唤他名字,方觉心满意足。

秋日这般过去,倒好似普通人家。一夜风月后,杏寿郎穿上和服,换上木屐,被猗窝座问起,他说:

“想去看看,红芽该绽放了。”

他便随他去看。看石楠吐出红芽,银杏落叶一地,枫叶染上霜露,看杏寿郎一身红衣映在湖面,虽是初冬,胸膛中却不知为何泛起暖意,仿若与旧日遥遥相望,哪怕记不清旧日为何。说来也怪,四季轮转本与鬼无关,草木虫鱼何其孱弱,那被杏寿郎赞美的红芽,他弹指就能杀之,杏寿郎喜爱的腊梅,花期不过尔尔······但既然杏寿郎爱看,他便背他看去,听那昂扬的声调,看他带笑的唇角,较平日舒展的眉宇,那般神采奕奕的模样。至于谈些什么,反倒无关紧要,只是听久了也似懂非懂,妒意渐熄,分明是看了百年的风景,却觉与以往再不相同。

一日他在林中狩猎,见山茶花初绽,不由在花前月下驻足片刻,回神不禁慨然。好似杏寿郎借了只眼给他,因而映入眼帘的山景都格外清丽,那夜杏寿郎在枕边说的话,如今似乎懂得了几分。

然而山里夜夜冷下来,就算增添被褥着物,杏寿郎仍是愈发畏寒,常发热,通身病痛不止,难以入眠。旅人尚有裸身传热一说,但鬼本就体寒,除却为他打水、喂食,擦汗外无计可施,恨不能易形为人环抱住他,又恨不能到村中掳一个大夫来,然而为人时的样貌早已遗忘,处事之道亦落在前世再难忆起,就算想以鬼身到村里以村人性命要挟求医问药,又恐则极必反,举棋不定。甚而又想,果然早就该将杏寿郎转化为鬼,即便是童磨提及的、那令他作呕的提案······

上弦鬼如此苦恼着途经溪涧,不自觉间凝了杀气,那在河旁啃食腐肉的水鬼一哆嗦,鱼虾遇鲸般乱了阵脚,忙双臂如水托起女子手臂,献给猗窝座,后者却只是看着,无动于衷。她这才想起猗窝座殿不吃女尸,上岸连连谢罪,望饶她一命,却被猗窝座打断,说他认得她。

真真是万分荣幸。水鬼闻言昂首,那如水的面颊温热起来,见猗窝座愁容未散,便问猗窝座殿有何心事,却是话出了口,才知逾越了。

若是半天狗、玉壶等鬼听了,指不准会嗤之以鼻——区区小鬼,岂能明白上弦的心思。然而猗窝座本就淡泊鬼中规矩,仅是一心一意往那至高境界奔去,数百年来未曾动摇,亦未曾有求于他者,孰料在杏寿郎这乱了方寸,仅凭他再想不出如何是好,心中郁结重重,今日正好遇上,便对水鬼说了几句,却是说一句,就见水鬼面红耳赤一分——本以为人鬼相恋已是无稽之谈,上弦与柱生情更是荒诞不经,但猗窝座谈及那柱时的神色,分明满是情意。知晓了这点,她看他就少了分惧意,听后道:传说山里有两处秘汤,一处饮之治百病,一处沐浴百病愈。若不嫌弃,我来带路罢。

翌夜吹起厉风。顺之望去,正是上弦鬼驮那柱溯流而上。冬夜夜色如墨,鬼驮人在墨中奔走,沿溪弓身步入洞窟,待能抬身昂首,只见漫天月色自洞顶倾盆而下,无声地流着,汇成一汪热泉,含一轮满月诱人而入。

他俯身放下杏寿郎,替他剥去着物,展露全身,那般精壮的肉身虽日渐消瘦,依然如玉石般温润,就连鬼所没有的道道疤痕,猗窝座在掌中夜夜摩挲,如今也愈发喜爱。鬼在岸边如此看着,看杏寿郎步入池中,渐行渐远,蓦然感到一丝落寞,好像杏寿郎被那月色揽入怀中,行将离他而去似的。

直到杏寿郎回首,见鬼久久不动,面色古怪,便道:“你也下来吧。”

这热汤自古盛过三两旅人,一树猿猴,今夜盛了鬼,却是头一遭。待猗窝座脱去外衣,走入汤中,寻一处岩石坐下,人鬼相望一时默然。分明是看过、抱过不知几回的身躯,许是月色惑人,在这一池暖泉中见了格外难耐,以至人看鬼想起那一个个长梦,鬼看人只觉身心俱热,热得躁动不已,道:

“变为鬼吧,杏寿郎。你想看这山,就看个百年,随你喜欢。”

杏寿郎闻言看他,只见猗窝座眼中没了嘲弄,一双金瞳难掩鬼气,却是目中含情,言之恳切。天之高海之远,茫茫大地,但若他颔首,他就愿带他去看——便是这样的神色。忆起梦中少年,也是这般牵住他的手,渡了桥,带他去江户的……目视那张面容,心头竟如这一池水般泛起涟漪,忙别过脸,怕是再多看须臾,就要难以自已了。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为何还问。”

“我不要你死,”鬼答道,却是眉宇紧锁,没了初见时的从容。“我不会让你死的,杏寿郎,就算问再多遍,我也要问,就算你再恨我,我都要让你活着——说你想当鬼,往后交给我就成。”

“生者总有一死,逃不过的,也毋需逃。”

“所以才如此弱小、可鄙,不堪一击。”

“你总说这些,又是何故。”

杏寿郎说完,却因想起梦中事,已然猜到几分。他怀万般思绪看着猗窝座,看得鬼意乱不已,本想就此争论一番,一见杏寿郎那只眼就不由升起情念,心间似有暖泉流过,遂环抱住他,摩挲他的颈脖,一手往他股间探去,已是硬实濡湿,动了情的。

“杏寿郎你说得好听,明明也是想要的。” 鬼笑起来,“等你也成了鬼,就能同我永远寻欢,永远缠斗了。”

杏寿郎似要反驳,下边却被鬼把玩着,漏出一声喘息,想要唤他的名字,却因情欲缠身一时难辨梦与非梦,一会唤猗窝座、一会唤他少年,说得鬼误以为他心不在此,妒火又起,鬼舌舔舐他的左耳,极耐心地吮着,品尝着,一只手抚摩乳尖,偏不去碰他的阴部,也不许他伸手自渎,不消多久就见杏寿郎在泉水中并拢双腿,晃着腰,臀部徒劳地蹭着,像是邀他肏他。鬼笑带促狭,摩挲怀中人的腿根,道:

“说啊,说你想当鬼,就给你你想要的。”

杏寿郎自是面红耳赤,张口仍是一句“绝不”,却多了呻吟,少了气势。本就是钻研武道、熟知肉体的斗之鬼,与杏寿郎风月数度,早已对他里外了如指掌,时而抚弄这猎鬼人的乳首,时而以掌心搓几圈肉茎,却每每在他行将餍足前停下,屡屡蹭过敏感带而不深入,叫怀中人求而不得,仰着头,背脊后倾贴着鬼前身,倚在猗窝座肩上连连喘着,一张脸盈满情潮,转身瞥他,是想要的意思,却无意屈服。被杏寿郎那只眼看久了,反倒是猗窝座心中松动,先败下阵来,遂伸两指送入杏寿郎口中,让他含让他舔,再插指入他后穴连连搅动,俄顷就搅得杏寿郎一阵痉挛,上身后仰难以站稳,攥住鬼的肩头,头倚着,夹着腿,爽得双眼翻起,浑身颤抖,射得腹上腿内满是精痕,胸膛随喘息起伏,喘息间又是一声“猗窝座”——在鬼听来有如求欢,再难忍耐,遂伸手扶住他的腰际,徐徐往深处去,肏得人身子后倾贴至石面,阴部重又硬起,双手握着鬼的肩头,大腿夹着鬼腰间邀他深入,只觉肉茎似楔埋入体内,碾他干他,肏得他如仲春交媾的兽那样喘着,阵阵呻吟在洞窟回响。他转睛看鬼,见猗窝座眉宇间写满情念,确是同样的渴求,恍惚间不由环抱住鬼,任他吻他,夜里本就难辨梦醒梦沉,亦无需去辩。

那夜鬼驮人归去,到檐下延续风月,直至蜡融为水,水凝成蜡,枕边满是石楠味,人指缝里都嵌着鬼血了,方以浅吻作结。猗窝座几百余年来未曾困倦,可今夜见杏寿郎安然入眠,竟忽感倦意绵绵,眼皮沉重,遂掐灭烛火,蜷在夜里闭上眼,与他一同睡去。

入梦如坠江河,却是脱不了身的,只得随波逐流、任浪潮卷到彼岸去,再睁眼已是少年模样。眼见一路人头攒动,桥边细浪拍岸,环顾四周,才知置身江户。他正一手揣着袋药,一手牵着那武士。觉察到少年视线,武士便笑着回望,像在问他有何事要说。

“走了会神,不打紧。”他一开口,就忆起许多,也忆起那药是杏寿郎拿刀换的,他正带他渡桥归家。想到这就不由微笑,道:“再过几条街,就到了。”

他们好似走了很久,走过好些春日,又好似才刚启程,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那条条日夜奔走的、熟稔于心的大道小巷,于今却时而歪斜、时而模糊,就连那过路的町人,都像在斜眼看他,笑带嘲弄,窃窃私语着。他不多想,遂握紧杏寿郎的手,携他快步走过。

江户河道江道纵横交错,似漩涡又似疾风,坐镇风眼处的便是江户城,如山般伫立着,筑起入云的天守。江城西侧座座庭院星罗棋布,即为官人武人栖居的山之手,往东边走、低处去,若耳闻人声嘈杂,见长屋鳞次栉比,便是到了下町。

少年带武士一路向东,路过排排长屋,不禁想起住在此地的儿时往日,彼时父亲尚在为小铺奔波,全家一道住在长屋檐下,吃一锅饭,喝一缸水,做同一个饱足的梦。孰料一年入冬家中人接连病故,父亲先卖家当、再卖铺位,四处借债,把头颅朝四方躬得低些、再低些,直到前额磕地,借无可借了,只得带他再往东走、迁到更低处去,却是落了病根,自此卧床不起。

到了看见河岸时,少年朝一低矮木屋走去,推柴门而入,道一声“我回来了”,杏寿郎后接一声“打扰了!”,只闻屋内传来几声干咳,一句迟了半拍的招呼。等双眼习惯了屋内昏暗,他见一位男人从被褥里坐起身来,少年唤他“父亲”,男人却已骨瘦嶙峋,头发灰白似个垂暮之人,对杏寿郎颔首微笑着,眼底难掩诧异。

杏寿郎和他的事该从何说起,少年虽想了一路,事到临头却忘了大半,宛如要分享一件藏了多日的宝物般心怀骄傲,又因这骄傲感到羞赧。见杏寿郎和父亲仍相望着,他开口道:“这是杏寿郎,我师父,一次出门遇上,从他那学到了许多。”

男人闻言正要起身道谢,杏寿郎先上前一步,笑道:“不必多礼!我也受令子多般照顾。今日能在此相聚,足有缘分。”

用以招待来客的酒水鱼肉,家里一件没有,以粗茶淡饭代之,亦相谈甚欢。杏寿郎随少年一人抱一捆柴,生了火,在旁干些杂活,见少年烧一锅饭,煎一盘野菜野菇,从陶罐里掏出腌萝卜切之,三样事一同开工,样样不落。尔后一齐合掌挥筷,边吃边谈,二人将那山中相遇,以刀换药的事一一道来,男人谢了又谢,说家中难得热闹,杏寿郎往后也要记得常来啊。杏寿郎闻言微笑着,转而说起这盘杂烩如何好吃,腌萝卜也十足下饭,见杏寿郎吃得这般香,父亲不由笑出声来,已是母亲死后久未耳闻的。少年眼见此景,不经意间与杏寿郎四目相对,不禁红了脸颊,也笑起来。

饭后席地闲谈,不知斟满了几回茶杯,回过神来已近黄昏。父子两人虽劝说客人不必帮手,杏寿郎却闲不住也拦不住,兀自刷锅洗碗,说他从前在家中也常做这些,不吃力。少年便去舀水。他一路拎着木桶,脚步轻快,见天边有云飘过,觉得他好似也如云般轻盈,披一身金色霞光,终有天能去往所有想去的地方。

少年走入黄昏,少顷到河岸边蹲下身来,边以木桶舀水,边心想着父亲今日服药后病情有所转好,也和杏寿郎相谈甚欢,若杏寿郎能留下便好了。家中多一口人固然辛苦,但若是同他一道走着,总有办法过活。他正思忖着,忽而有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垂首一看水中影,却是一时怔住,股股寒意涌上背脊。

那水中倒影似他非他,一张鬼面满是刺青,写有字样的金眼残月般弯起,似在笑着,眼底却尽是冷意。少年与鬼久久相望,像不经意间翻到结局那页,这一看就再回不到从前,正觉一切如美梦一场,原来真是美梦。他想起鬼身惧怕太阳,万丈霞光就一道熄灭,忆起其后数百年岁月,抬首已是男子模样,变回森森鬼形,如水中影那般笑着,回首望向来者,道:“你来了。”

武士立于三间开外,手握刀柄默然看他。一经觉察是梦,便不再被梦所缚,只见那卖出的日轮刀重回腰际,一身红衣亦变回鬼杀队队服,身披代代相传的羽织,斗气如盛炎缠绕周身,一如那夜初见。武士见少年转化成鬼,并未惊诧,像是知晓迟早如此,却难得抿唇不语,眼底五味陈杂。他想问他许多事,每一件都和“后来”有关,但“后来”结出的苦果已化为鬼形,近在眼前无须多言。

沉默间晚风瑟瑟,河边春色如雪化去,万千樱花落花成泥,黑夜如墨吞没江户。月下万籁俱寂,一人一鬼凝望彼此,只闻江水拍岸。鬼先开口笑道:

“早在山里那时,你就该斩了我。”

“你不也是,那夜为何要手下留情。”

“你也知道鬼任意妄为,说不清的。但我想起了件事——为人那时,很久以前,我好像梦到过你。”

忆起儿时长梦,鬼相不由泛起柔情,与故人重逢般微笑着。转瞬又话锋一转,伸手邀请道:

“来当鬼吧,杏寿郎。过去的已经逝去,我只求能留下你。”

猗窝座如少年那时笑着,看得杏寿郎心头一凛,难分梦与非梦。过往秋日风月无边,也曾与鬼一道看遍山间落花朽叶,亦在檐下树下常看鬼,常动情,屡屡以如山的道义压下情念,那念头却野草般烧了又生,如此反复。他沉默片刻,道:

“人鬼自古不共戴天。无论有何种理由,我都不会当鬼。”

语毕拔刀出鞘,一瞬跨越三间,朝鬼挥刀斩去。猗窝座笑着抬掌,罗针即刻于脚下绽放,一手接刃一手劈去,一拳一脚带起疾风,武士挥剑逐一化解,烈焰四起爆裂连连。

得以再见杏寿郎这般武姿,鬼不由微笑、大笑,阵阵笑声回荡于江户,江户却已是空城。拳起刀落血肉横飞,人鬼于岸上檐上缠斗不止,斗气与斗气缠绕互噬,纸糊的空城随之崩裂,杀招流星般接连落下,烈火烧过五层天守,朱门柴门付之一炬。自那夜与杏寿郎交手以来,鬼便渴求与他再战一场,如今在梦中得偿所愿,却不知何故心有苦涩。他不再想,似要抖落愁思般一跃而起,却不经意间瞥见井边道场,只觉头痛欲裂、满心苦涩,再俯瞰泱泱江户,昔日景致悉数映入眼帘,继而忆起往日岁月、已逝之人,这一招一式来自何人,本该用于何处,也都逐一想起,直至双足双拳沉重如铅,再无法挪步分毫。

见鬼拳风止息,武士就收了剑气,立于桥上与鬼默然相望。彼时皓月当空,桥下江水滔滔,他见猗窝座垂首蹙眉,似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道来,攥紧双拳直至满手鬼血,便心下了然,收刀入鞘,向前走去拥他入怀,唤他狛治。

他一遍遍唤着,唤得怀中人眼底清明,热泪滚落,通身刺青在血泪中化去,变回青年模样。身后浩大空城分崩离析,万千纸片落入江水,他想诉说千百句话而哽咽不已,想自绝于此而不愿放手,到头来只得回抱住他,久久相拥直至梦醒,睁眼重回枕边,与他相拥又眠。

待杏寿郎翌晨醒来,尚是寅时,山峦将醒未醒,薄雾轻拂草木。入秋以来,他已久未见过晨间风景,今日在庭院中漫步,感到格外神清。他一路任微风拂过衣袖,忽而在风中闻到火味,便循风走去,步入炊房,见有位男子在火旁持勺站着,其人留一头墨发,着青色和服,应当从未见过,却分外眼熟。他思忖片刻,忆起梦中人,遂上前招呼。男子见杏寿郎走来,又愧又喜,匆忙间别过头去,以人声说:

“想着你可能喜欢,就变了人样。”

“知道是你,人身鬼身都一样的。”

杏寿郎语毕,人鬼竟一时羞赧,相视间米粥险些漫溢。稍顷鬼盛来一碗粥,人合掌动筷,连说“好吃”。猗窝座仍是不吃不喝,在影中从旁看他,杏寿郎此时却不觉他恼人,反倒迎上视线,凝望男子面容。他在梦中与少年屡屡相见,眼前人却已是青年,想来是年岁永远留在了成鬼那刻——与他梦中别过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仍想听他亲口道来。

杏寿郎如此问了,男子斟酌片刻,颔首说好,复又变回鬼相,席地而坐。此后常听他讲从前的事,日日听上一会,添上柴火,炖一锅煮物,时断时续地讲,喜悦有时,悔恨有时。鬼将往事道来,爱恨悲喜如场场风雨汇成湍流,人在火旁听,独眼灼灼看他,像河中石那般坐着,直至往事道尽、湍流飞泻而下,鬼泪流不止,他上前环抱住他,任他的泪水打湿衣襟。

不知觉间仲冬已至。山间落雪纷纷,湿气浓重,杏寿郎旧伤未愈病痛不止,只得闭门不出,在檐下久久坐卧。自那夜以后,他白昼不再做梦,只是不时遥望远方,似在等待何人。也常去书斋,拾前任屋主留下的笔墨纸砚,日夜于桌前书写,时写时停。猗窝座字识不全,便问他写什么,杏寿郎笑说是信,没再多言。

此后鬼鲜少远行。他百般照料,杏寿郎仍是久病缠身,日渐消瘦,连那原本洪亮的声音,也低下去、沉下去。他先是持杖而行,尔后连起身行走都觉艰难,猗窝座便将古书闲书、饭菜汤水端来枕边,为他细细擦身,将着物布巾浸于河里洗净。一夜冒雪自河边归来,却闻杏寿郎起身唤他,淡然笑着,交代了身后事。

鬼闻言一怔,似要反驳又自知有罪,颔首应允。翌夜他在林间寻药,见枝头腊梅在雪中开得正盛,念及杏寿郎喜爱这花,便想带他去看。他夜奔回屋,唤“杏寿郎”却无回音,不由心下一沉,待穿过走廊来到窗边,见他闭目长逝,有如安睡。

翌日寅时,鎹鸦自东边飞来。猗窝座守在枕边一夜未动,见鎹鸦飞至窗沿,方才忆起约定,遂起身去书斋取信。

是封长信。他识字不多,从中依稀辨出人的姓名,尽是他不认得的人,各人占去一段,笔锋时利时柔,长河般流淌。他顺流而下,穿过千个字词、百个句子,一直读到杏寿郎的名字,连同他自己的两个名字,嵌在圆石与圆石间的句子里,以稳凝的笔锋写下,似河底相邻的磐石,又如两颗朝露相连,于纸上静静躺着,见之定心。

他卷起信纸,取一截绳绑于鎹鸦上,目送它飞入云间。

这信送达后不出几日,鬼杀队应会派人来到此处。猗窝座如此料想,望见天边破晓,朝阳自群山后冉冉升起,他朝窗边回望一眼,此后再无挂念。遂走入晨光,任骨肉崩裂,头颅粉碎,双足双拳如积雪融化,直至再无鬼身。恍然间立于桥上,他在这头,故人在那头。与故人一一道别,尔后各赴黄泉,一头天庭,一头业火。极目远眺,前路血海茫茫,遍地刀山铁树,他走入山海之中,没再回头。为人为鬼皆罪果累累,赎清罪孽许要长如永恒,但若终有一日,就算忘却前世种种,他也会朝他走去,再一次,又一次。

庭院中飞雪随朽叶飘落,落地为泥,不知所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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