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猗窝座再会杏寿郎的时候,他已成了只鬼。
那鬼是童磨带来的。上弦间所思所见皆能共通,许是与炎柱交手后的相思模样被看在眼里,不出数夜猗窝座就见那万世极乐教教主于树下挥扇走来,说要送给猗窝座殿一份大礼,以敬他们的百年友谊。
若是以往,猗窝座早一掌削去他半边头颅,这次闻言却心有存疑,只是冷眼看他金扇一舞招来风雪,雪中现出几尊冰做的曼妙人儿,端来一朵含苞的冰莲花,花苞足有一人大小。被猗窝座看着,莲花便羞赧似的盛放了,花瓣落地化水片片凋零,露出莲蓬上闭目躺卧的少年,正是他那夜所见的炎柱,却比他记得的年幼许多,和服下的身子没了血色,那晚炽烈如盛炎的斗气,眼下也搅合在鬼气里,变得如文火一般。
“杏寿郎!”他唤他名字,见花中鬼睫毛微动,看来只是睡着了。又转而对同僚怒目而视,攥拳斥道:“你干了些什么?”
“听闻猗窝座殿想要他,我就把他变为鬼了。哎呀,可费了一番功夫。分明都让他中了毒,瞎了一只眼,仍烧毁了我一连御子,半尊睡莲菩萨……这样难缠的柱,真是许久未见了。”
童磨仍是微笑着,说起他是如何把那柱封入冰里,又是如何强灌他一口鬼血的——听得猗窝座忍无可忍,以手代刃一掌劈去,童磨倒也不躲不闪,当即脑髓四溅、血流一地,仅剩的下半张脸却笑容未改,令他见之生厌。
他正欲追击,身后倏然传来声响,回首一看,原是那冰做的莲花节节碎裂。他转身抬手接住少年,再一回头却见云雾弥漫,上弦鬼去无踪,林中只剩他和他怀里新生的鬼。
从一只鬼落入另一只手里,杏寿郎仍是久久沉睡着。任凭猗窝座唤他名字,掐他脸蛋,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少年依旧躺在山洞里一动不动,全无要醒来的意思。
每当猗窝座归来见到此景,他都愈发心烦意乱。杏寿郎本是跃动着的烈火,如今变为一潭死水,叫他如何看得下去。他数夜后又想,兴许只是饿了。遂一夜连杀两人带回洞里,将两具尸体大卸八块搁在地上,成了堆热腾腾的肉。
山洞里血味熏鼻,熏得杏寿郎睁开了眼,看向一地人肉,又看向肉边的鬼。确是和那晚同样的一双杏眼,却灭了气焰,像只初生的兽。
“你可算醒了,杏寿郎。”
猗窝座见状笑逐颜开,把杏寿郎搂进怀里,一手托着他后脑勺,一手从旁边的尸体挖出一口人肉来。他喂他眼珠子,那鬼却死不张嘴,猗窝座寻思他不爱这口味,便轮番挖出五脏六腑一一喂给他,杏寿郎却都扭开头不吃不喝,好倔的脾气。
猗窝座心急起来,怕他饿了又睡,忙咬下一口人肉含在嘴里,覆上他的唇深吻他,鬼舌抵着肉,直把肉往里送——他正如此打算,忽感舌尖传来一阵痛楚,口中一时鬼血四溢。不由松了口,放开手,只见杏寿郎吐掉那口人肉,反倒嚼着他那半截舌头,一口吞入腹中,极满足似的笑了。
不吃人肉,只吃鬼肉,这样的鬼,在上弦中也前所未闻。
杏寿郎虽是醒了,还是不常睁眼,也不常起身走动,席地一睡就是半天,猗窝座叫他也不应。话偶尔倒是说的,只会叫他猗窝座,抓着他脚腕上的念珠,这时多半是饥肠辘辘,想吃他的肉了。
新生的鬼胆敢对上弦鬼如斯要求,可谓无礼至极,因而送了命也不为过。但猗窝座本就看淡鬼中规矩,心想只要杏寿郎能变得强大如初,他以血肉灌溉未尝不可。
一夜夜过去,那鬼本是少年样貌,如今已是青年身姿,一身筋肉把原本的和服撑紧了,勾勒出肉体丰盈的轮廓,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猗窝座自断一截手臂给他,杏寿郎就坐在石上捧着它大快朵颐起来,吃相无比豪迈,任鬼血流下嘴角,血珠一路滴落,落在和服上晕成花状,胸脯一侧透过血水若隐若现,看得猗窝座心有所动,却不知为何如此。
杏寿郎见猗窝座看着自己,也抬头与他相望着,不一会又叫他“猗窝座”,是还想要的意思。鬼不再是少年身型,食量也随之变大。猗窝座却不恼,索性坐到石上,朝他伸出手去——被咬去、挖出多少,就再生出多少肉来,一时血水四溅,堪称是一顿晚宴。
不知过了多久,吃了多少,杏寿郎像是已然饱足,倒在猗窝座怀里,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这回却别无所求,仅是倚在他肩上睡去了。
到了晚秋,杏寿郎才愿走出洞外。草木日渐稀疏干枯,鬼却一日比一日华美,变回了男子模样,一头金红长发在月色下生辉,简直像那漫山树林的养分,都被他吮干了似的。
两鬼一道在月下漫步,两双赤足行经山水。杏寿郎对林中景色兴味盎然,猗窝座却看的是他,曾三番五次试过他的身手,在树下、湖边,种种地方将他一击按倒在地,杏寿郎却总以为是在和他玩闹,反倒搂住猗窝座的颈脖,邀他一同躺到地上,笑着沾了满身的落叶,好不快活。
任凭猗窝座再有满腔斗志,被杏寿郎这么一闹,也没了战意。他一贯不把弱者放在眼里,奇的是此刻看杏寿郎却并不生厌,也不愿离他而去。猗窝座没了法子,只好在杏寿郎身旁席地而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练武是怎么一回事,他曾是个怎样顽强的剑士,他们那一战何其快哉!他说,杏寿郎你是被选中的强者,只要重拾武技,和我再战百年,有朝一日定能共赴至高领域……
杏寿郎依偎在他身旁,默默听上弦鬼高谈阔论,也不知听进去了几成。但因为猗窝座爱说这些,他便爱听他讲,但当猗窝座邀他再战,却还是毫无应战的意思,反倒对远方的灯火兴趣更甚,问:那是什么?
变为鬼以来,这还是杏寿郎首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猗窝座顺着他看向那座城,在黑夜里如星火落地,一时晃眼。他说,没什么有意思的,不过是弱者扎堆的地方。
杏寿郎久久望着,说:我想去看。
猗窝座就带他去了那座城。是秋月渐盈的一夜,月光似水洒落城里,入夜后人潮渐稀,两鬼亦化为人貌,穿行于街头巷尾。
城中灯火盏盏,眼见杏寿郎流连忘返,让猗窝座心有不快。每当入城,他都格外烦躁难安,用这幅男子面貌公然示人,也是许久未有。正想带他一同回去,忽而神色一冷,原是鬼王传话,命上弦于无限城聚首。
杏寿郎只闻琵琶声一响,眼前的猗窝座已消失不见。
没了旅伴,他独自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人潮散去,夜色渐深,猗窝座仍未归来。城中一盏盏灯火熄灭,街上分外清冷,隔墙依稀可闻檐下人声窸窣,杏寿郎听在耳里,不禁涌现愁绪,他这才体悟,也许我并非生来是鬼,而是人罢。但无论他如何回想,都难以忆起为人时日,在这偌大城里孑然一身,方觉孤独。
杏寿郎正思索着,夜风捎来一股酒气。他认得那味道,是日夜浸淫其中,长年嗜酒之人的滋味。但那样的人在哪见过,却记不清了。
来人是个醉汉。他“喂”了一声,见杏寿郎没搭理,便握住他下颌,硬让他转过头来——原以为是站街女,这一细看才知是男子,一张脸分外俊美,剑眉星目,身材壮硕,叫他心生喜爱,忙问:“多少钱?”
他开了几个价,杏寿郎仍是不为所动,唯独那双眼明澈似火,像看穿了他的过往,又像是透过他看着远方的另个人。那醉汉被看得心浮气躁起来,索性伸手去揉他胸脯,玩弄他那对乳尖,不一会就觉怀中轻颤,耳边传来呻吟,这样美的男人,叫起床来果真也是极动听的。
听着声声喘息,醉汉手上愈加放肆,掐他的腰肢,搓揉他腿间。杏寿郎清醒过来,虽都是一身酒气,眼前到底不是那人——不由心下一沉,既想不起那段时日,怕是也回不去了。
他抓住那人的手腕,道:“住手。”
醉汉充耳不闻,另一只手仍是往底下摸索,忽感寒意浓重,传来一声脆响。垂首一看,手腕应声而断,鲜血泉涌而出。
待猗窝座自无限城归来,已是夜半三更。他一路循鬼气而去,闻到深巷血味浓重,只见一滩血水,血中躺一具断手男尸,金红的鬼于旁兀立,拎一截断手默然不语,和服下摆浸染人血,起初微弱如残烛的鬼气,如今变得厚重如雪,冬风般冷冽。
他唤道:“杏寿郎。”
杏寿郎也唤他名字,却没回头。他看着那具男尸,若有所思道:
“地上的那人,我拿了他一只手,他就慢慢不动了。”
“和你说过,人就是这般弱小不堪的生物。”
“你我从前,不也是人吗?”
杏寿郎抬首看他,双目炯炯如那晚初见。猗窝座对上那双眼,心底一凛,却道:“那又如何?人吃畜生,鬼吃人,你我现在是鬼,再过个百年也好,千年也好……从今往后都将永远活着,永远是鬼。”
杏寿郎闻言沉默,看不出是悲是喜。过了半晌,他将拎着的那截断手一撕为二,朗声笑道:
“是啊,不如吃了他吧。”
尔后分食那两截人手,一地人肉。
毕竟算是杏寿郎首回猎来的人,在上弦鬼看来是件可喜的事,遂一一教他如何分离骨肉膏筋,从何处剖出内脏肉肠,又该如何挖出脑髓……就着月色,两鬼席地而坐茹毛饮血,以头骨代碗,以血代酒,从皮肉吃到白骨,相看一眼,彼此都是唇齿沾血,像是醉了。
猗窝座问:“人肉尝起来如何?”
杏寿郎思虑片刻,道:“不及你的滋味。”
话落四目相对,皆是血足饭饱心火蠢动,仿佛等待此刻已久了。
那夜如愿再度交手。从城内打到城外,一路飞沙走石血肉横飞,两鬼无需手下留情,纵情地以杀招还以杀招,确是无比恣意、酣畅的一战。
猗窝座拳式脚式如豪雨般落下,时而流转时而爆裂,杏寿郎则以掌代刀见招拆招,出掌有如出鞘,招招带焰力求杀敌。与他过了百来招,方觉杏寿郎露出破绽,遂以一记碎式攻其不备,将他一把按在身下。正想问他为何如此疏忽,却见杏寿郎面色潮红,哪里是大意轻敌,分明是将情念压抑至今,直至忍无可忍,张口又唤他“猗窝座”——这回也是想要的意思。
被杏寿郎如此看着,猗窝座心火难熄,俯身啃咬舔舐他的颈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一双鬼手前后连连搓揉套弄,弄得杏寿郎喘息着射出汁水来,躺在他身下沉浸于高潮余韵,浑身丰盈的肉微微颤着,双腿大开邀他肏他。那晚直被干得恍了神,胸膛起伏两乳硬挺,交合处频频磨出白沫,数不清被肏射了几次,倒也是无比酣畅,无比恣意的。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此后世上少了个猎鬼人,多了个鬼。两鬼不知缠斗了几回,缠绵了几回,统统化在夜里,记不清了。
杏寿郎仍常远眺那一城灯火,但没再说要去,好像和猗窝座厮磨就已然饱足。两鬼饥饿时互喰,情动时交合,夜夜缠斗,一拳一脚皆是杀招,削骨剐肉血流成河,皆在转瞬恢复如初,于月下并肩而立,血雾中相视而笑。
鬼是永不会疲累的。但许是刚变为鬼,仍残留着人的习惯,酣战完了,杏寿郎时而会躺倒在地,猗窝座也躺在他身侧,一道幕天席地遥望夜空。漫天繁星何其古老,鬼见了领悟到自己尚且年轻,又因想到今后还将共度的漫长岁月,有如刚踏上一段旅途似的,心生暖意,道:你我每晚锤炼,定会抵达至高领域。
杏寿郎枕在他臂弯里,问:你常提的至高领域,到底是怎样的?
猗窝座身为武者无一日不受其感召,却一时难以付诸言语。他想了想,续道:是武者所能及的极限,斗气炉火纯青方能窥见的境界,我已在武道上追寻了两百余年,仍旧看不清顶点何在,也说不好那是什么,但却难以自持地,想一睹那儿的风景。
杏寿郎闻言笑道,那就一同去罢。
如此秋叶落尽,冬去春来。不知自何时、何地起,不见上弦叁,亦不见那金红的鬼,如雪水入春,悄然消隐于世间。
有鬼说,都怪上弦叁收了个祸害,想来是那柱一日忆起为人往事,就与他一道陨于黎明同归于尽了;也有鬼说,我看是那两鬼走火入魔,战至太阳初升仍不愿放手,双双毙命哩……百鬼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直至大鬼小鬼皆被日轮刀斩之,一颗颗头滚落,一张张嘴就静了,甚而连鬼本身都成了奇闻轶事,曾有过那样的两只鬼,自是没留下一点痕迹。
要说此后与鬼有关的传闻,也是有的。一日雨后有人误入山林,踏过一地野花,一泓春水,见水中含有两道鬼影,一者如霜雪流星,一者似盛炎流转,招招相破相连无穷无尽,忽而有风吹过,再回首只见水中影随涟漪散去,徒留满山落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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