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窝炼】美好的事可不可以发生在我身上

说起镇里的素山夫妇,恩爱却有些迷糊。夫妻俩一听接生婆说怀的是个男孩,就只准备了狛治这一个名字,直到临产了才知道,原是一对双胞胎。因为当天几颗远星异常明亮,状似四足犬,就顺手给次子起名猗窝座,却不知为首的是一颗凶星。往后在城里摸爬滚打时,猗窝座偶尔会思忖他的命运和这颗凶星之间的关联,无不以放弃告终,理不出个因果关系。

狛治与猗窝座出生时体重无差,都皱着一张小脸,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要说不同之处,仅是猗窝座毛发发白,呈樱粉色,镇上的人见了,私下里都说是不吉利的鬼子,是羊白头。时光荏苒,等到了入学的年纪,狛治一头短发乌黑如墨,样貌清秀端正,猗窝座的面相分明与长兄一致,却自小霉运当头:在山里走一圈会被鸟屎击中、去食堂盛沙拉能吃到飞蛾尸体,统一发下的课本独独他那本会缺页……此类倒霉事一多,难免心烦意乱,年纪小小就时常蹙起眉头、露出犬齿,模样十足瘆人。这种时候,狛治会把沙拉分他一半,把自己的课本借给猗窝座,不多安慰,却忍不了旁人多嘴。每当听人提起鬼子那套,狛治便会动怒:“想挨揍试试?”大多人听了至多瞟他一眼,丢下一句“没教养”,一回有个男学生不信, 狛治当真一拳揍去,将高一个头的男孩搁倒在地。男孩哭丧着脸去教师那告状,却被揍晕了头,记不清是双子中的哪个欺负了自己,只得在那哭喊委屈,请老师做主。

猗窝座抢先道,我揍的。狛治说,是我才对。老师问不出个所以然,一并当作共犯处理,罚他俩到走廊去站一整堂课。

等老师一走,两人就笑了,老师一来,他俩就装模作样地挺直腰板做肃穆状,复而又笑。都说双胞胎一心同体,对方在想什么都能马上明白,就像一人分作两份,因而从不孤单。在山间游戏、港埠闯荡,巷弄奔走时,他们一度感到天地无限辽阔,俯拾皆是祝福,什么都打不倒他俩。

彼时正逢伊奘诺景气,产值扶摇直上,举目望去,人人都为能乘上这一时代大船而倍感欣喜,素山家也身在其中。素山先生是早出晚归的码头工人,素山夫人在家中抚养二子,天晴了就带兄弟俩去河边洗衣,天热了就买来青梅洗净风干,做成梅子酒分给邻里。但好景不长,两兄弟九岁时母亲被诊出罹患肺病。父亲四处借钱治病,先是卖了家中电器,再是卖了房子举家搬到板屋里去,如此硬撑了半年,妻子仍是日渐消瘦,在深秋撒手人寰。

待僧侣做完法事,他们带来母亲生前喜爱的素色和服,披在她身上。等棺木合上,火葬完了,再和父亲一同轮番捡骨,为亡者能顺利渡过三途河祷告。送别了母亲,狛治不禁流下泪来,猗窝座却没哭,也不害怕。都说罪人会在激流中寸步难行,善人能渡桥过河,像母亲那样好的人,一定会走桥抵达彼岸,尔后一如往日,总有天他们会在黄泉重逢。

那日走在回家路上,阵阵秋风吹过,放眼望去,遍野枫叶红得有如燃烧,任凭山脚下世态变迁,千百个素山家如一叶小舟于人海浮沉,山坡上的炼狱家宅邸永远在火海一般的枫叶林间傲然矗立。听说炼狱家原是武将,战国时代立下功勋被大名赐予领地,后又随华族令获授子爵,直至昭和宪法生效后废除名号,镇子早已并非其领地,但镇里人谈及时依旧习惯带个尊称。

遥遥望去,炼狱大宅的赤瓦朱门红得暗沉,看在猗窝座眼里,一如凝固的血液。他想起镇里大人们说过的事:炼狱家长子在哪个高等学府深造,次子又在哪处私塾研读……净是些猗窝座没听过的地方,因而一个都记不清。山上山下如同两界,比起脚踏同一片土地的邻里,炼狱家更像一幅悬于天边的画卷,兴衰成败与观者毫无关系——猗窝座本是这么想的。直至母亲逝后数年,父亲还完债的那年夏天,素山家久违地又去了夏日祭典,穿过令人目不暇给的摊位,一家人在舞台下坐定,也正是在那夜,猗窝座见了金红的舞者。

剑舞表演年年都有,寓意拔除污秽,保佑全镇人安然度过寒冬。兄弟俩在黑暗中翘首以待,只听鼓声雷动,钹声作响,片刻后一道光亮照在台上,两位舞者已然伫立,一人佩以白净面具,一人头戴赤红鬼面。

霎时鼓点似狂风骤雨,赤鬼在台上耀武扬威,灯光忽明忽暗,看得二人不由得攥紧双手。忽闻笛声响起,武士收起金扇持刀出鞘,金红长发如烈焰舞动,一双杏眼透过面具令猗窝座为之一振,恍惚间竟以为自己会命丧刀下……等鼓声止息,他有如劫后余生,心脏仍狂跳不停。

直至掌声四起,舞者谢幕,猗窝座才如梦初醒般眨眨眼,喃喃道:好羡慕。

狛治说他也羡慕那武士。

这回猗窝座没应。比起武士,他更羡慕的是那恶鬼,能和武士殊死缠斗,何其幸运。那般剑法不单是舞者,更像是货真价实的武士,必要时能一举斩落头颅——身怀那等剑技的人就住在镇里,真想哪天和他大战一场。这样的想法令猗窝座着迷,胜过漫天烟花。

翌年春天,素山兄弟升入初中,一头扎进兵荒马乱的青春期,猗窝座将寻找武士一事藏在心里,在如潮水般袭来的诸多事务中奋勇前行,打了几场败仗,摔了许多跟头。十三岁那年,猗窝座恋爱了。少年恋情来得有如春日飓风,所到之处枝折花落,只因街坊里有那位少女,整条街、整个小镇在他眼里都显得格外美妙。

少女名为恋雪,是杂货铺之女。那年暑假,素山家里没了电视,兄弟俩做完家务就闷着无趣,索性跑到外头玩上半天,又渴又累时每每途经街上新开的那家杂货铺,总会不自觉地在苏打汽水海报前驻足看了又看,再依依不舍地转头离开。

一天他们正打算走开,却见海报里的两瓶苏打水来到眼前,上头印着蓝色的富士山。只见店里走出一位陌生女孩,一头清爽短发在风中摇曳,不无羞赧地报以微笑,和她手中的玻璃瓶很是相配,宛如从电视里走出的汽水广告。两人愣了会,狛治说抱歉我们没钱,猗窝座颔首。女孩笑说,这两瓶我请。

二人道了谢接过玻璃瓶,一路小心揣着到家才喝,果真冰凉爽快。往后他们频频路过杂货铺,和女孩熟络起来,互换了名字,才得知恋雪一家刚搬来镇子,和他们就读同一所初中,于是三人开始一同上下学,两家人也互有来往。恋雪一家新进货了什么点心杂粮,都会先分给素山家,若是有东西要修,素山先生总会前去帮手,两兄弟也会在旁帮忙……如此一来一往,春去秋来,和恋雪初遇时的悸动非但没有淡去,反倒愈演愈烈,如梅子浸于酒中。

猗窝座恋爱了。狛治也是。这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但两人都未曾想过恋雪会中意自己,仅是陪伴在她身边就心满意足。直到一日隔墙听到恋雪父亲和自家老爹谈起,说家女也相当中意令子,若是成了亲家,那真是很好的——这话传到二人耳里,徒增了层决胜负的意味。一旦燃起希望,就再无法忍耐下去,他们索性向对方摊牌,自是没人愿意放手。

“不如我们比试一场,” 狛治说,“谁赢了,谁就能向恋雪告白。”

猗窝座摩拳擦掌,欣然同意。这场对决在初中少年间传开了去,引来一群孩子共同见证,要知道素山双子在街巷横行数年未尝败绩(事后被师长逮住那算不上输),这回首次认真以彼此为对手,不负众人厚望地打得酣畅淋漓。正因了解对方,二人得以毫无保留地施展拳法脚法,打着打着,猗窝座竟笑起来,几乎要忘了目的。直到恋雪赶来,双方仍未决出胜负,但因为恋雪叫他们收手,就收了手,又按耐不住地同时告白,询问恋雪的心意。

众人闻言纷纷起哄,恋雪脸上泛起红云。她说,再给她点时间……再过几天,等到夏日祭那晚,一定会给予回应。

接下来两天恋雪不再来访,狛治和猗窝座等得心神不宁。思前想后,他们给恋雪寄了一封信,说祭典那晚我们会在不同的地方等你。

那日他们换上浴衣,各奔东西。猗窝座如约前往西边的一个小山坡上,站在树下等了又等,直到灯火亮起,太阳落下,烟花在河上绽放,他才明白,恋雪不会来了。

事后他听说,狛治和恋雪就是此时在东岸共赏烟花,许下婚约的。而在那个独自等待的夏夜,猗窝座遥望烟火,忽然想起了那位儿时见过的武士,忙站到高处去人群中寻觅,却见台上台下空无一人,剑舞早已落幕,不见赤鬼亦不见武士。到了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悲伤,像是失恋了两次。

狛治和恋雪交往后日渐沉稳,温柔到了瞻前顾后的地步。那以后的日子,就算猗窝座邀他一同去街巷寻找对手,狛治也回回拒绝,说他要去恋雪家中念书。如此这般,在初中的最后一年,素山狛治力挽狂澜般从年级倒数爬到榜上前列,和恋雪考入城里的同一所升学高中,照他们的说法,将来也要念同一所国立大学。

恋雪有亲戚在城里经商,两家一致同意狛治和恋雪进城读书,暂住在那位亲戚家里。十五岁那年春天,在狛治临走前一晚,猗窝座对他说:“你变弱了,狛治。”

“我在为恋雪和老爹变强。” 狛治边整行李边说,“倒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猗窝座一时无言。精进拳法脚法以外的事,他一概没有细想过,从小到大,他一向相信能当个和父亲一样的工人就是好事一件——但出于一种和狛治较劲的心理,他却说:“我要留在镇里,找一个人。”

这人指的就是那武士。猗窝座想的是和武士决一胜负,听在狛治耳里却是另一种意味,便笑说:“一定会找到的。”

翌日狛治和恋雪乘列车离去,猗窝座收到了父亲送的第一份礼物:一辆樱粉色自行车。考虑到猗窝座要上的公立高中离家较远,素山先生就攒钱从店里买了辆自行车,却有些迷糊地买成了樱粉色,心想倒是和次子的发色很般配——这点又给猗窝座日后的高中生活埋下了祸根。

猗窝座谢过父亲,很是中意这辆自行车,一整个春假总是骑着它去市集。因为素山家没有电视,所以猗窝座不知道世间的潮流已然将粉色和少女情怀划上了等号,被铁血方刚的昭和男儿们所不齿。镇上的少年们见了,本想提醒头儿一句,却因为畏惧猗窝座会揍他们而不敢开口,结果便是开学第一日,猗窝座骑着他那辆樱粉色自行车前往高中报道,成了外地男学生们的笑柄。

那日他刚驶入校门,就听见背后传来嬉笑,等停好自行车,三五旁人看热闹般笑道:“娘娘腔!” 猗窝座不甚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男高中生们的讥笑和语调无一不令他烦躁,儿时被叫作鬼子的回忆一时涌来,道:“笑什么笑?”高中生们闻言笑得更响,也不回答,只是轮流对猗窝座的头发和那辆自行车指指点点,彼此都助长了对方的气焰,等笑累了,为首的那个才觉察到猗窝座攥紧双拳,架势不似门外汉,但仍嘴硬道:“怎么,你还想打一架?”

猗窝座额上青筋凸起,男高中生们不甘示弱,要他们的头儿给对方点颜色看看。二人挥拳揍去,却双双如被钳住般悬在半空动弹不得——转眼一瞥,原来右臂当真被一个男人用手握住,任凭他们怎么挣扎对方都稳如泰山,接着被洪亮声音震得耳疼:

“素山少年,飞机头少年!同学间要好好相处!”

待右臂重获自由,猗窝座回头望去,满目金红。男人身着素白衬衫,一头金红长发有如火舞,剑眉下一对杏眼神采奕奕,光是伫立着就令人心生敬畏,俨然一位朝阳般的昭和男儿。

顶着飞机头的男高中生和他的一众小弟顿时灭了气焰,一声不吭走向教学楼去了。男人转身面向猗窝座,却见他一拳挥来,心下一惊仍是伸手稳稳接住,只见少年笑容满面道:“你好强!来和我打一架!”说罢一脚扫去,全然不顾对方答应与否。

男人边笑答“我拒绝!”边避开踢击,另一手钳住少年下颌将他按倒在地,正思忖是否做得过火,少年却笑得更盛,有如遇见可敬敌手而心满意足似的,以一派不良少年领袖的风范问:“我是素山猗窝座,你是谁?”

对方闻言笑着,俯身轻点少年前额。“我是炼狱杏寿郎,”他说,“你的班主任。”

猗窝座反倒喜出望外:“杏寿郎!”

“唔姆,都说了我是你班主任!”杏寿郎重申,“要叫我老师。”

往后杏寿郎回回纠正,猗窝座死性不改,一口一个“杏寿郎”软磨硬泡要他和自己再战一场。正逢昭和二十四年组的耽美漫画盛行之时,全班女同学起初哗然,私下议论猗窝座和炼狱老师究竟是什么关系,历史课讲到足利义满的逸事她们便会三三两两面露微笑,甚而加以揣测那位炼狱家的长男为何会在毕业后甘愿回到镇上当个历史老师……是和人有约吗?是像《叶隐》中记载的那样,遵循了相识五年再厮守一生的武士众道吗?……后来时间久了也看得出是猗窝座一方穷追不舍,只当是个校园奇观。

都说思春期的少年少女分外躁动,但猗窝座的躁动在那之中也尤为突出。担任世界史与日本史的讲师都是炼狱杏寿郎,可谓一员大将,带过的历届学生考分战绩辉煌。猗窝座在课上却左耳进右耳出,心思飘过考点全放在了杏寿郎本人身上:当杏寿郎讲本能寺之变的时候,他在看着他的颈脖,当杏寿郎在黑板上写下江户时代年代表的时候,他在看着他背部随手臂起伏的肌肉……当杏寿郎点名让猗窝座回答谁是大坂之役的胜者时,他前一刻还在看着杏寿郎的背脊,竟脱口而出:肩胛骨。全班哄堂大笑。猗窝座的测验结果自是惨不忍睹,杏寿郎派卷后笑意不改,对他说:“课后来辅导员办公室!”

杏寿郎任教数年来教过无数棘手学生,水准参差不齐,但补一补总能有所提升。他那天请猗窝座来课后补习,后者欣然应允。自此以后,猗窝座每周三放学后都去辅导员办公室找杏寿郎,杏寿郎会带他找间空教室补课三刻钟,通常是以提问开始,继而讲解温习,再以提问结束。起初并不顺利——猗窝座对战国大名能剧发展异人经商路线之变迁兴趣寥寥,独独对讲这些的杏寿郎挪不开眼,麻烦的是,与那些心怀恋慕奋发图强的学生不同,就连杏寿郎偶尔因苦于教导而恼火的模样,他也中意得很,就觉得这样下去并没什么所谓,他想着杏寿郎快活地来回骑着自行车,然后又快活地在下一次小测考了个稀巴烂。

派卷时杏寿郎蹙眉抿唇,眉宇间难得流露出一丝疲倦,却转瞬即逝如石子落入海里,即刻便泯于排山倒海的热情中无处可寻。到了补习时间,杏寿郎又朗声笑道“万事开头难”,告诉猗窝座无需消沉,老师是不会放弃学生的,更遑论历史之美远不止于一纸卷子。

猗窝座见了却心下一沉。不知何故,他唯独不愿见到杏寿郎那副模样。那日放学后他骑车途经山野,望见山坡上赤红如初的炼狱家宅邸,许是刚被灌输了一番旧日历史,恍惚间有一瞬以为自己置身江户,忆起遥遥夏夜那位金红武士。他思忖起杏寿郎的强悍,也思索起杏寿郎之所以为杏寿郎的原因,心想他若将年代表与大事记如杏寿郎那般记入脑中融入血肉,会否能离那座宅第所在的地方更近一些……想到这里,他好像多少懂得了一点狛治的想法。

于是猗窝座课上开始听人话了。杏寿郎补习时再问他大坂之役的胜者是谁,猗窝座答德川家。杏寿郎闻言双眼更亮,说:“素山少年势头甚好!继续努力,下次测验一定能行!”

猗窝座喜形于色,“那如果我下回考好了,杏寿郎能和我决斗一场?”

刚说完“我拒绝!”的杏寿郎思忖片刻,又补了句:“除了那以外都行。”

猗窝座闻言仍是郁郁寡欢,像只正准备外出却被套上项圈的小狗。看着少年这副样子,杏寿郎不禁笑了,语气温和下来,问:怎么就这么想和我再打一架?你看窗外,有棒球社、田径社,篮球社……像少年你这样的高中生,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可以去做。

猗窝座一时沉默,遥望窗外的侧颜堪称冷漠。正当杏寿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猗窝座却开口:“如果我说——”然后罕见地面露迟疑,只是笑了笑。待课后活动结束的钟声响起,他将课本笔记本塞回书包,未等杏寿郎出言阻止就脚踩一楼窗框跳了出去,在操场稳稳落地。

“那么回见,炼狱老师!”他笑着跑远,“我会再问你的!”说完他一路向前跑,满心想着方才的约定,因而没有发现身后的杏寿郎耳尖发红,听出了那句他没说完的话。

如果我说最美好的事就是和你打一场。

十六岁那年,当狛治在城中如千万人般为多得一分偏差值熬夜苦读,猗窝座尚在世界史和日本史两大战场驰骋。在猗窝座追上进度后杏寿郎便不再予以补习,说好如果能在任一科测验中考好就给他奖励——自然也别怠慢了别科的学习。

可怎样才算“考好”,却是杏寿郎说了算的。两人约好后,猗窝座先是拿了次及格,又是铆足了劲考了次八十分,每每都被杏寿郎笑着鼓励:“素山少年有进步,再接再厉!”换句话说,就是还不够的意思。

“杏寿郎说话不算话!” 高一快结束时,猗窝座终于耐心耗尽,又开始对杏寿郎直呼其名了。“到底几分才够?”他把不知第几回获评“再接再厉”的考卷塞入书包,满脸不快。

那时还是午休,杏寿郎从便当盒堆成的小山中抬起头来,冲他比了个手势。

“九十?” 猗窝座问。

杏寿郎放下便当,豪迈笑道:“满分!”

因此这个约定直到猗窝座升上高二还远未实现。

时值一九七六年。各地高中生们挥洒泪与汗水的同时,本就蓬勃发展的诸多企业顺着经济增长日益壮大,呈一派欣欣向荣之景。那年产屋敷财团一路高歌猛进吞并炼狱制钢,两家家主在城中达成共识签署协议。其后未与旁支众人或奉赞会加以商讨,炼狱槙寿郎便宣布退休,将家主之位交予长子杏寿郎。

那时又逢深秋。周六午后,猗窝座在父亲工作的码头帮手,将货物从船上运到仓库,从仓库运到船上。同一时刻,远在城里读书的炼狱千寿郎为了向兄长传话连夜乘船回到故乡,因为操之过急,港埠海浪颠簸,一没站稳不慎跌入海里,又因为长年忙于学业没再游泳而一时忘了泳姿,在浪里全无章法地连连扑腾。

码头嘈杂忙碌,等听见传来高呼“有人落水!”,猗窝座却已先一步放下装满货物的推车一头扎进海里,凭着在体育课学过的零星知识捞起千寿郎上岸,原是虚惊一场,只是泳姿难看。此事后续被当地三流报社采访,猗窝座也说不清当时情况,只记得是在搬运货物时恰巧抬头,望见一抹金红在远处一晃而落,身体就先于思考行动起来——此番举动在工人间传为美谈,但也有人来信批评码头怎能雇佣童工——这是后话。

说回当时,千寿郎被猗窝座捞上岸后浑身湿透,惊魂未定,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等他冷静下来,猗窝座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和杏寿郎容貌相似的少年,千寿郎也盯着前者的樱粉色头发瞧了又瞧,有些羞赧地微笑起来,问道:“失礼了……难不成你就是素山先生?”见猗窝座颔首,笑意更浓:“真是巧遇!”自觉这番话有些突兀,便补充道:“兄长向我提起过您,我正要去拜访他。不介意的话,去家中坐坐如何?不过素山先生也很忙,我的意思是……”

千寿郎仍在苦于寻找合适的说法,猗窝座听了前半句却已心中快活,忍不住想去山上见见杏寿郎。但轮班尚未结束,货物还没搬完,他便望向父亲征求意见,结果工人们说“去吧!”、“炼狱家少爷的邀请怎能不赴!”父亲也在人群中笑着颔首。猗窝座便应道“噢!”边随耳朵发红的千寿郎离开码头。不消多久,一辆猗窝座前所未见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等候,一位身着灰西装的男人将千寿郎的行李放于后备箱里,看了眼猗窝座没多说什么,载二人驶向赤红大宅所在的山坡。

一路只见红叶如潮水般自窗外流过,到了山腰才缓缓停下。千寿郎抢先拿出行李向男人道谢,后者略一颔首后下山驶远。他们走上石阶,那个行李箱对千寿郎而言似乎过于沉重,却铆足了劲不愿松手,走到一半喘不过气才应允猗窝座帮手,紧随而来的又是一串感谢。

“千寿郎!素山少年!”

待走到石阶顶端,耳边响起洪亮男声,原是杏寿郎接到消息在家门前等待,身着一席赤色和服伫立枫叶林间,一头金红长发于秋风中飞舞。校内不论男女都说炼狱老师是一等一的昭和男儿,猗窝座此时昂首望见,却宛如身处江户时代,路遇林间武士。那栋日日仰望的大宅现今近在眼前,围墙比他想的要低矮一些,却自带一种经年累月的威严,在杏寿郎身后默然矗立,衬得前者较平日多了分柔美,令他不禁放轻声音,“杏寿郎……”却因为唤得太轻,被山风盖过。

猗窝座还在原地发怔,千寿郎已走上前去,喜上眉梢道:“兄长!”杏寿郎见了张开双臂将家弟揽入怀中,笑道:“好久不见了,千寿郎!”

炼狱家兄弟久久拥抱,像是想要借此补足分别以来空缺的一切,如两团火焰拥簇燃烧。猗窝座自小和狛治相伴,记忆中却全是二人穿行街巷拳打脚踢的一幕幕,眼见此景不无诧异。不知过了多久,杏寿郎才松开怀抱,眨眨杏眼问:“唔姆,说来你们怎么都湿透了?”还没等到解释,又说:“无论如何,先进屋吧!”

待穿过朱红大门,行经宽阔庭院,猗窝座随炼狱兄弟穿行于错综复杂的走廊之中,边走边聊。听完始末的杏寿郎笑说,那可要多谢素山少年,容我招待一番,不妨先去冲个澡换身衣服罢!家事之后再聊。

恭敬不如从命,猗窝座也去浴室洗去满身海水咸味,换上青色和服,这才有了置身宅第的实感。他凭来时记忆穿过条条走廊,来到一处会客室,拉门上绘有两颗松柏。

柏松后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兄弟二人的谈话声,因为杏寿郎的嗓门很大,透过纸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炼狱制钢被收购一事,杏寿郎就任家主一事,以及父亲未经商讨就将持有的资产股权抛售捐予慈善组织一事……在猗窝座犹豫该留该走的时候,他已然听了个大概,虽不甚明白具体事务,但却听懂了一点:杏寿郎终归是属于炼狱家的杏寿郎。思及此,他不由得嫉妒起这盘踞山腰的赤红宅第,嫌它太大太空,如一幅绵延不绝的画卷,将杏寿郎裹在其中萃取晕开化为一抹红。

拉门后的谈话仍在继续,提起抛下一切准备出游的父亲和城里的旁支众人,听在猗窝座耳里却像是离别先兆——他想起共赴城中的狛治和恋雪,觉得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要不然他们怎会久久不归,又想起来时那辆黑色轿车,心想它多半会把杏寿郎一口吞下再吐到那高楼密布的丛林里去……他越想越心乱如麻,懊悔起世界史日本史还没考过一次满分,他和杏寿郎还没再战一场,那个说好了的约定也还没有实现。当拉门打开,杏寿郎和千寿郎自两颗松柏后走出,猗窝座已然面露鬼子之相又愁又恼,也不知道是在和什么怄气,开口就是一句:“杏寿郎你要走了?我都听到了,你要走了是不是?”

杏寿郎与千寿郎相视一眼,像在琢磨对方何以得出这个结论,片刻后杏寿郎笑道:“怎么会!”又向前一步,对猗窝座说:“我同千寿郎说过,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老师是不会轻易弃学生而去的。”

“就算成了家主也不会?”

杏寿郎闻言笑意不改,思忖片刻后,他伸开右手,展露一枚石制印章。仔细端详,其上刻有炼狱二字。猗窝座不解其意,杏寿郎已收起右手,环视院中说:“这枚家印,这个庭院,这座宅邸……就是父亲留下的全部东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目光温柔,像早知如此。

要到以后猗窝座才知道,前任家主炼狱槙寿郎自妻子因肺病去世后一改雷厉作风,陷入无尽懊悔之中,疑心妻子的日益憔悴与炼钢的浓浓黑烟是一果一因,质疑起家业意义何在,便不再教予长子经营学悉心栽培,誓要令炼钢之火终结于他这代,便大刀阔斧重组企业架构从扩张改以被收购为目的,随后对杏寿郎说你自由了,往后想干什么干什么去。杏寿郎自小与炼钢厂的工人们交情甚好,甚而为了继承家业放弃在剑技一途深造,父亲一言如浇在炉火中尚未成形钢铁上的一盆冷水,令他一度陷入天人交战不知如何进退。直至中学时选修历史科,眼观先祖随时代大浪沉浮,武士于幕末消弭其道义却流传至今,他如受召唤般看见另有道路值得燃烧余生,便毅然踏上漫漫征途,望能以心传心。

凡此种种,猗窝座当时一概不知。拜杏寿郎的教学所赐,他脑海里涌现无数家道中落官场失意的人物,有的泯然众人,有的愤然离席,有的归隐山间。十五岁的猗窝座会嗤笑他们的徒劳无功,十六岁的猗窝座依旧如此认为,但当他每每看向杏寿郎,又情愿相信他是真的快乐。

说回那日,午后忽降雷雨,道路泥泞难以下山。大雨倾盆时,猗窝座正在厨房从旁帮千寿郎准备晚饭,因为厨艺稀烂而被家弟拒于门外的杏寿郎见状便说,素山少年不如留下过夜,我去告知你父亲。猗窝座自是颔首应允,听杏寿郎去隔房拨动电话号码,打给码头说明情况。

“明明是想招待客人,却让素山少年帮这帮那,身为家主真是无地自容!”到了开饭时间,被禁止下厨的杏寿郎如此说完,喊一声“我开动了”,随后连连添饭赞不绝口,“真好吃!半年不见,千寿郎的厨艺愈发好了!”

千寿郎红着脸笑了,说是选修了料理课,还在努力的路上,又说素山的刀工又快又好,平时想必也有在做饭吧。猗窝座正沉浸于杏寿郎的豪迈吃相,慢了拍点点头说平常都是狛治和他做饭,自从狛治去了城里,就都是他做了。——说完后知后觉补充道,狛治是他哥,早生半分钟的那种。炼狱兄弟俩闻言饶有兴味地笑说想听更多,猗窝座虽不知道这些有什么有意思,但既然杏寿郎想听,就继续说了下去,道出一箩筐倒霉事和他同狛治罚站那次经历,讲着讲着,自个也随二人一同笑了。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以此作结。

“没有的事。”杏寿郎笑道,“这些是素山少年的历史。”

“我的?”

“唔姆!”

杏寿郎颔首微笑,第五次放下空碗,不待猗窝座发问又说了声“真好吃”,后者一见那满足面容也就心里快活,不多问了。晚饭后杏寿郎坚持一人揽下洗碗,不留给千寿郎和猗窝座半点机会。猗窝座屡次挑战无果,索性只身到迷宫般的走廊上漫无目的闲逛,迷路误入一处储物间。见一面墙上挂有素白面具,分外眼熟,不禁走到跟前细细端详,想起金红武士。

他出神地看着那面具,窗外雷声如鼓点阵阵,闪电交加忽明忽暗,恍然间回到那年夏夜,武士透过面具朝他一望,一双杏眼凛然如刃。之后他再去祭典,剑舞表演依旧,武士不再相同。好似仅在那夜,小镇流传至今的仲夏仪式如百年涓涓河流,流经山上山下,杏寿郎与他。当晚雨声不绝,猗窝座睡在杏寿郎隔壁,仍在想这回事。待沉沉睡去,他梦见自己化身青色恶鬼,和金红武士彻夜缠斗,人血鬼血随刀起拳落挥洒一地,历史合二为一。

翌日雨后山间潮湿,枫叶落了满地,一如石阶铺上铁红地毯。因为千寿郎要回城中返校,猗窝座也要回家,三人便一同下山。在车站分别之际,杏寿郎和千寿郎又是一个拥抱。

“兄长……”千寿郎面露不舍,却说:“我在冰箱里放了切好的常备菜,煮一煮就能吃了。”

杏寿郎笑答,“千寿郎放心!我的厨艺已经进步了!”

“兄长千万小心,现在家里没人帮手,厨房经不起再烧一次……”见千寿郎忧心仲仲,猗窝座便说他很闲可以算他一个人头,见一旁杏寿郎笑意僵硬,才意识到好心放错了地方——他这样岂不是在说厨房会在杏寿郎手里再毁于一旦?猗窝座正想说点什么加以补救,那边的杏寿郎已然自我开解完了,双手抱胸迎风笑道:“没事!我心中的火焰不会停止燃烧……”

等送别了千寿郎,列车渐行渐远,二人走出拱廊街,往素山家所在的板屋一带走去。拱廊街外店家林立,雨过天晴阳光甚好,猗窝座格外心潮澎湃:“反正是校外,和我打一架吧杏寿郎!”自是收到连连拒绝。但他没走几步又会重提一遍,好似永不会厌倦。

如此一问一答来回数次,杏寿郎突然没了声音,猗窝座回头望去,原来是同班的女高中生自理发店结伴而出,两人染成杂志上流行的靓丽蓝发,春风得意没能太久就撞见班主任杏寿郎面露困窘。待四人对上视线,杏寿郎率先朗声道:

“中村少女,佐藤少女,真是巧遇!别忘了明天要上学,校内禁止染发!”

“知道啦炼狱老师,”女高中生有些不情不愿,瞥向猗窝座,“但素山同学就可以吗?老师偏心。”

“并非如此!素山少年没染过发,天生这样。”见二人不甚信服,他又笑说:“我可以担保。”

“欸——”被称为中村和佐藤的两位少女拖长声音,意味深长地看了这对师生一眼。此后校内有阵子流传“炼狱老师和二年级的素山在周末幽会”的说法,在此按下不表。

商业街以西地势凹陷,行人渐少,街旁屋舍亦变得稀疏起来。猗窝座随杏寿郎一路走着,却没了就地决斗的兴致,反刍起方才杏寿郎的回答——他到底是怎么听说的?他寻思鬼子的说法怕是传到了山上,却听杏寿郎说:“我在山上见过素山少年。”

猗窝座回忆了番,说他不记得还有过这事。

“唔姆,因为我离得很远!”杏寿郎回想,“那时院子里有猫在树上叫个不停,我就爬了上去,结果自己也卡在那进退两难……如果有洞真想钻进去!总之,我在树上抱着猫等了很久,幸好自小视力不错,远观镇子也颇为有趣——那时候看到街上有人留了樱粉色头发,觉得很新奇,之后还去打听了番。”讲到这,他直直看向猗窝座双目,笑说,“所以开学时我就知道,素山少年没染过发。”

我也一早就见过你。猗窝座本想这么说,张口却道:“这样啊,杏寿郎的发色不也很不一般?”

炼狱家自古就有观篝仪式,因而代代发色如焰。杏寿郎如此说完,思忖了会道:“这么说来,素山少年的母亲是不是常看樱花?”

猗窝座闻言不禁笑了。他因这一头粉发自小被邻里称为鬼子避讳,升上高中后也没少听闲话,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但他想,未必不是这样,若真是这样就好——在某个樱花纷飞的季节,母亲或曾凝望窗外连绵粉海,怀着她取好名字的一个孩子,和尚未知晓的另一个。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想着,他感到阵阵秋风自山谷吹来,脚步似乎轻盈了几分。河流在不远处潺潺流淌,妇人带孩子在下游洗衣,时有歌声传来。许是听见了歌声,许是因阳光明媚而心情舒畅,他听见杏寿郎也哼起歌来,声音低沉温柔:

轮回再轮回啊 时代轮回中
欢喜与悲伤反反覆覆
就是今日牢燕分飞的恋人们
他日亦将脱胎换骨再度重逢

循环又循环啊 时代循环着
别离与相遇反反覆覆
就是今天不支倒地的游子们
来日亦将改头换面重新出发

猗窝座听着耳熟,过了会才想起码头的工人们在搬货时常唱这首歌。若是一言不发就过于苦闷,谈着谈着又时常丧气,于是在这些时刻,人们不约而同地唱起彼此熟知的歌。猗窝座对时下的流行提不起劲,但在工人中耳熏目染,竟不知不觉记住了歌词。见杏寿郎唱得愉快,他也一同哼起:轮回再轮回啊……

他们如此唱着朝板屋区走去,忽闻临街传来引擎声,只见少年少女组成车队绝尘而去,赶在秋天结束、路面冰封前恣意驰骋。猗窝座没有摩托,也对这股新兴风气兴致缺缺,因此那时他并没料到,此后不久,他将用那辆樱粉色自行车载着炼狱杏寿郎以暴走族之姿疾驰全镇。

猗窝座回到板屋的那个晚上,狛治久违地打来一通电话。他的声音融在都市嘈杂的车水马龙中,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清。

我这个寒假不回来了,他说,我在附近找到一份时薪比码头搬货高的兼职,会寄钱回来。家里一切都好?老爹最近怎样?你还在街头打架吗?

还是老样子,老爹也好我也好。猗窝座顿了顿,说:对了,我找到那个人了。

另一头的狛治闻言似是笑了,语气柔和起来。那很好啊,他说,是个怎样的人?这一问就打开了猗窝座的话匣子。他听见自己那平日冷漠的弟弟一反常态,兴致勃勃地赞美了番那人是如何强悍,一见面就能把他搁倒在地,身材健美武技惊人,一双眼无论何时都那般凛然有神像个武士……

电话那头的猗窝座滔滔不绝,这头的狛治听得心下一惊:能把猗窝座压倒在地,这到底是个怎样魁梧凶悍的女人啊?他听着听着,在心里描绘出那位一头金红长发及腰的女暴走族头目肖像——她双眼酷似猛禽,手持木剑口衔红薯,在不良少年少女们的地盘争夺战中连战连胜,夺下镇里统治权的同时夺走了猗窝座的心……等狛治想象中的那个魁梧女人正和猗窝座浑身浴血并肩大战四方时,猗窝座来了句“杏寿郎果然是最棒的”,听得狛治又是一惊,脑海里身着水手服的不良少女立马成了个昭和男儿。

“猗窝座,你……”他斟酌了会,问:“是不是喜欢那个杏寿郎?”

猗窝座说当然了他很强,我想和他打架很久了。狛治问,那打架以外的事呢?

猗窝座一愣,显然没想过除此之外还能发生点什么——不,他是想过的,可就没一次想出个结果。

他说,我不知道。

狛治笑了,说你是知道的。你再想想。

还没等猗窝座想明白,红叶落尽冬去春来,校内新一轮测验随樱花花期将至。到了高二第三学期的全班同学日渐紧绷,担当班主任的杏寿郎从旁为他们加油鼓气倾囊相助。

燃烧你的心吧!他说,现在正是展现诸位一学期成果的时候!

正当猗窝座为了实现那个和杏寿郎的约定而苦背年代表的时候,樱花前线一日日由南迁北,而远在城内负责打理家族财产的炼狱奉赞会已在经历数十次会议后身心俱疲。自数月前炼狱槙寿郎退下前线,他们开始地毯式清点手中仅存的资产股权,不知第几回联络前任家主无果——他铁了心要在退休后于全国重游当年和亡妻去过的地方——终于在接到一位新贵千金的提亲后另寻新路,循着金色河流将目光投向那位在镇里教书的新任家主。

旁支的男人说,家主也是时候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旁支的女人说,这也是为了延续炼狱之火。

这桩事就这么内定了。

得知奉赞会要登门商讨娶亲一事时,杏寿郎还在辅导员办公室批改最后一叠卷子。他一见窗外来者阵仗就知道此事没个三天三夜不会得出结果,又无论如何都想赶在被拖入永无止境的会议前准时批完卷子出分,长年为师的责任感一时盖过身为家主的自觉,以至于身体快于思考一步行动。他将那沓卷子放入公文包后跑出校门,等意识到原则上不应把卷子带出高中时为时已晚,便赶在奉赞会上门前手持公文包一路奔跑寻找批卷良机。

那天是测考完了的周四午后,镇里樱花初绽。猗窝座放学回家发现没了食材,便骑车去市场采购,还没到店忽闻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喊:

“素山少年!”

待猗窝座回首一望,只见杏寿郎正手持公文包朝他奔来,重心放低跑姿优美,一张俊脸速速逼近,有如武士行军。他心中一喜以为对方这是想通了要和他大战一场,笑道“杏寿郎!”刚准备翻身下车摆好架势,却在看到对方身后不远的加长版黑色轿车后一怔,一个急刹车就地停下。

还没待他发问,杏寿郎就一跃而起坐到自行车后座,一手护住怀里公文包,一手环住猗窝座腰际说:“十分抱歉!事态紧急,先载我一程!”

猗窝座忙攥紧把手,脚上发力:“要去哪?”

“去哪都行,走就对了!”

猗窝座咧嘴一笑,说声:“那好!抱紧了!”后脚踏板全力冲刺,仗着熟悉地形在镇上专挑小路穿梭疾驰,一阵风似的。

他那时并不知道是什么在追着杏寿郎,但他不愿让杏寿郎被那“什么”追上。一如他还不知道这次测验是不是满分,那个拖了太久的约定能不能实现,杏寿郎究竟何时愿意和他酣战一场,他自己又如狛治所说,在渴望哪些“打架以外的事”——正是为了哪天能够搞懂这些,猗窝座在十六岁的那个初春午后载着杏寿郎咬牙奋力穿行街巷。他想,如果那辆黑色轿车追杏寿郎一下午,他就愿意载着他骑一下午,如果轿车一直追,他就一直骑下去——然后,也许有朝一日……

冒出这个想法时,猗窝座心头一震,笑出声来。他笑他自己的贪婪,笑他竟没能像追求恋雪那时早些察觉这一点,也笑他们当下的处境,和即便如此仍因被杏寿郎从身后抱着而雀跃不已的自己。

而在那个初春午后,他载他穿过市集,穿过街巷,穿过码头货仓,来到板屋区,终是赶在日落前甩掉了那辆如影随形的黑轿车。等杏寿郎下了车加以道谢,又问能否去素山少年家中打扰一会批改卷子,他欣然答应带路。一路听见溪水潺潺,樱花沿途含苞待放,他们如去年深秋雨后那般并肩走着,这回却双双沉默了会。

猗窝座边走边问:“这回我是满分吗?”

杏寿郎目视前方,“还不能告诉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停下脚步,看向杏寿郎,杏寿郎也回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他们彼此都看到对方红了的耳尖,也都从方才那番话里读出了些别的意味。意识到这点时,猗窝座难以自持地想要吻他。于是他凑近了去,刚要开口问,就见杏寿郎伸出手来,一指抵在他几乎要落下的唇上。

杏寿郎想说:再等等。等明天派卷,等少年你毕业,等你也成了大人——等你经历了更多更美好的事,如果到了那时仍坚定不移地这么想,我便会告诉你我的历史,也请告诉我你的——无论你有没有打赢,是不是满分。

但在那个时候,他只是看着他,随后放下食指,任他吻了下去,也记不清是谁先吻的谁。此后便有了两个版本的历史,始于一个夏夜或是一颗困住野猫的柏树,但这没什么所谓。事实就是,素山猗窝座和炼狱杏寿郎于一九七七年春疾驰全镇,两年半后共赴城里同居,一个在升学高中继续教书,一个在职业摔角界崭露头角。每次被人问起,他们便会不约而同笑说:我们的事说来话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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